病房里，程知勿和周桦恨恨地对视了数分钟，终于，周桦的气势率先垮了下来，今天的他和程知勿之前认识的周桦完全不一样了，他没有和程知勿对视的勇气，即便他的养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瞎子，周桦害怕程知勿那双无神眼眸中泛出的灰暗的光。
他倒是还没发现程知勿能看见，刚才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为程知勿依靠听力做出的动作。
“到底怎么回事？”程知勿的声音低沉得像是鬼怪的嘶吼，他第三次问出了这句话。
但是周桦依旧迟迟不语，最终还是周梦阳接上了话：“事情要从爸妈这个月一号的时候出去玩说起……”
吕淑容是一个闲不住的女人，她热衷于丰富自己的见识，在二十年前抚养程知勿的时候，一家三口往往一个月要一同出行两三次才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的这个习惯依然没有变化，即便预产期在即，吕淑容还是坚持让周桦带她出去看看大自然的山川河流，周桦拗不过她，于是带着夫人去了百公里外的一处古寺，那里是三A级景区，但古寺在方丈的坚持下并没有被进行过多的商业化开发，保持着崇高庄严的氛围。
这一家人里，吕淑容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她只相信科学，但周桦会对这些神啊佛啊之类的怀有敬畏的心，做生意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他也不例外。
这次出行没有带周梦阳，他们两人到达景区后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整个古寺开放给游客的几座大殿及周边区域都逛了一遍，吕淑容毕竟有孕在身，体力不支，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他们坐的地方在一座菩萨殿的后房，这里本来是不对游客开放的，但是周桦看见门开着，也没管那么多，拉着吕淑容便走了进去，在这种景区想要找松软的椅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何况这还是以修行为主的寺庙内。说来也奇怪，这间后房里竟然有好些围成一圈的藤椅，椅子上铺着又厚又软和的鸭绒垫，椅背上也裹了一层毯子，让坐上去的人靠在椅背上不至于被藤木硌到骨头。
周桦起初以为这里是工作人员休息的房间，但是这座菩萨殿远离寺庙建筑群的中心线，几乎是处于最偏远的地方。他其实也担心被景区方面发现他们两人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了不开放区域，罚款是小事，他企业家的脸面没地儿搁去，吕淑容也是中学教师，这种事被抖出去影响不好。
但是没过一会儿，周桦就发现这间菩萨殿根本就没人来，最近的游客也只是远远地扫了一眼便离开了。
高兴之余，周桦也开始好奇，为什么除了自己两人就没别的游客来这座菩萨殿里参观祭拜？
想着想着，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人。
周桦瞥见那道身影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他根本没发现对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光线明暗的变化，总的来说，就好像对方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里，自从他拉着吕淑容进到这间后房开始便是如此。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那是一个小沙弥，头上还有着青虚虚的发茬，没有烫戒疤，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身份象征，除了一袭僧衣。
“小师父。”周桦起身微微施了一礼，只要不是景区工作人员就好说，和尚大多心软，即便自己真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嘴上讨几句饶也就过去了。
那沙弥似是没听到周桦的招呼声，单手立掌于胸前，走到后房的箱柜前，拉开漆木的抽屉，三支枣红色的大香静静地躺在其中，香约有三尺长短，一拳粗细，没有点燃也扑出一股淡淡的气味，闻之让人心神宁静，杂念顿失，和工厂里生产的那种完全不一样。
周桦坐在椅子上伸着脖子不住打量那边，一方面他担心小沙弥找他要说法，另一方面他对那三支香很感兴趣。吕淑容则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头偏向窗外的方向，不远处的广场上游客来来往往，热闹非凡。
小沙弥捧着那三支香走到了周桦面前，立掌在胸前，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算作行礼，“施主。”
“小师父，你说。”
“此殿名为渡一切苦厄娘娘庙，本不是对外开放的区域，二位与小僧在此相见也未尝不是一种缘分，师父说，这世间的缘啊，走到最后也不过就是白雪化飞霜，徒留泪两行。”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周桦心里一咯噔，果然是走错地方了，但这外面也没拉个隔离带或者贴上禁止入内的标语之类的。就在他以为这小沙弥是打算碰瓷的时候，对方的话锋却突然转到了“缘”字上去，周桦是迷信，但他不傻，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来看，一旦出家人跟对方谈起什么缘啊、因果啊之类的东西，那下一句一定是开口要钱。
到头来还不是要钱嘛，周桦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他打心底里瞧不起这样的和尚。
但花钱能买个安静，也未尝不可。
“施主，这三支福寿香不如就赠予你二人，请将其供奉给殿中的菩萨吧。”
没有说钱？周桦心里更加感到不妙，不说钱的买卖，就是最贵的买卖，谁知道这些和尚还给自己下了多少个套？
于是他伸手抵住了小沙弥递过来的三支大香，假意道：“诶，小师父，这是做什么，你们这里也清苦，怎么能免费要你们的东西呢，不过你是出家人，跟我们这样的俗人不一样，沾不得铜臭，这样吧，我直接向菩萨供奉上三百块钱，再插上那三支大香，你看如何？”
小沙弥从跟周桦说话开始脸上便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的味道竟与他手中的香有些微妙的相同之处。
周桦看出来对方不满意这个数字，于是往上加，“五百？”
小沙弥还是笑。
“七百！”
笑。
“一千！”周桦咬着牙报出了这个数字，对他来说一千不算什么钱，但没人愿意这样平白无故地被坑去整整一千块钱，谁的钱都不是天上飘来的。他已经对这个小沙弥异常不满意了，出家人怎么满身的铜臭味，修的什么心，念的哪个佛？做一辈子小沙弥吧！
这次小沙弥终于不笑了，可是他接下来说出的话让周桦直接气愤得拂袖离去。
他说：“施主，一千对你来说是个小数目，菩萨看不到你的诚心，不如不供，要供的话，十万，你看如何？”
十万。
周桦被对方的无耻气得瞠目结舌，拉起吕淑容便径直走出了这间菩萨殿，一句话也不想对小沙弥多说，他敢发誓，这地方绝对是土匪窝子，和古寺有半毛钱关系吗？
在周桦拉着吕淑容走出殿门后后，殿内缓步走出了一个单手立掌的身影。
这座小殿位于一棵高高的树木之下，繁枝茂叶洒下了阵阵阴凉，但也将光线遮去了许多，摇曳的阴影中，小沙弥的身影明暗不定，像是虚幻的影子，他手中还捧着那三支大香，朝着周桦离去的方向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施主，缘到临头，避而不接，小僧断言，不出数日，二位必将有一大劫也。”
他又笑了起来，笑得古怪，笑得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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