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因为我?”祝微星不敢置信。
其实若他留心, 一直有点滴迹象表明姜翼不似个正常的体育生。他贪睡、逃课、出没在汽修店和家的时间远比学学校多得多。蒙辉说姜翼没以前勤快了,祝微星只当他偷懒怠惰;阿盆说姜翼不太训练用不着店里的绷带了,祝微星当他小伤停训。都是他自己的原因。运动员不都有调整期吗?或许哪天, 祝微星觉得, 姜翼能重新打起精神, 会像他同校的那些人,做回普通的体院学生。
但不可能了, 姜翼成为一个职业运动员这件事, 再也不可能了。
还是因为自己。
但他竟一直未意识到。
论坛里揭露,自己被追债从狗洞逃跑;白鸽高中学生回忆, 那些人是那片区最嚣张的混混;蒙辉提过, 姜翼为救一个不值当的人,被一群放贷的堵;最后那力哥说, 姜翼为从混混手里救人, 被废了腿。
那么琐碎的巧合一串联,如此的顺理成章。前因后果, 主角反派, 一个不少。
混混是孔强。不值当的人,是他祝微星。
所以,姜翼初时的排斥,土匪军团的厌弃,不止因为自己曾经对姜翼的居心不良,更因为他毁了姜翼的前途……
“你算想起来了?”赖洋问得咬牙切齿。
这仇怨日久, 近些时日因互相顺眼勉强被短暂压下,但听祝微星主动提起,让赖洋又记起这笔旧账,口气恢复恶劣。
“多亏你引来的那群黄鼠狼, 想抓你这只鸡没抓到,鼠胆包天竟咬了路过的老虎!”
“姜翼以前什么样你见过吗?不谈那些荣誉,他永远是学校里最早来最晚走的那一个,训练量是别人几倍。作息规律饮食健康,每天都为冠军努力,和现在这个日夜颠倒烟酒不忌懒散颓废的人根本不同。他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赖洋指向怔然的祝微星,语气竟带了丝恨意。虽然他不像阿盆和郑照文在羚甲里和姜翼一同长大,他认识姜翼不过三四年。但作为同专业学生,赖洋反而体会得最直观。他看着姜翼璀璨,看着姜翼陨落,看着姜翼从天才偶像成为悲剧偶像,看着他唾手可及的梦遥远成今日虚幻破碎的旧日时光。他和u体无数迷弟一样替姜翼难过,替姜翼不值!太不值!
店内一时死寂。
祝微星脸色难看,站在那里呆然良久才恍惚离去。
赖洋则气得呼呼喘。
郑照文瞪着虚空一点未言,面无表情,手里的专业书却被抓出褶痕。
最后,还是阿盆叹口气道:“埋怨归埋怨,大家其实心知肚明。救祝微星不过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诱因。姜翼会和孔强对上,还是因为姜翼坏了孔麻子太多生意。他俩早有过节。平时孔麻子不敢造次,那天见姜翼腿本就带伤,孔强又正好有帮手,才搞车轮战加偷袭让老姜中招。这账跟祝微星关系不大,不能全怪他。”
“但也不能当全没发生,他必须得知道!”赖洋咽不下这口气,“不然翼哥腿里钢钉白扎的?不管他占几分责任,都别想置身事外!”
天黑了,祝微星没回家,也没练笛子,只靠坐在废地的危墙下发呆。
削瘦的身影,破败的街景,半隐的月色,孤独的氛围,远远望去,像一场简陋的独幕舞台剧,剧本狗血,剧中人演技拙劣,演得还是自己。
从观众席抛来一颗石子,砸在主演脚边。
主演没动。
又砸来一颗。
主演缩了缩腿,抬起头,看着唯一的观众走到身边,在几步外居高临下地站定。
“你很好……”来人说,“早餐没送到,偷听了我墙角,绕一圈,还把我的饼给了别人,你真的很好。”
见祝微星意外,姜翼蔑笑:“都到我家门口了,走路跟卡车一样,当我聋的?”
祝微星眨了眨眼,轻轻道:“对不起……”语气疲惫。
姜翼瞧着他。
祝微星重复:“对不起……”
姜翼笑容更大了,一矮身,在祝微星面前蹲下,兴味地看着他,真跟看表演似的。
祝微星茫然的与那张贴近的脸对视,像忘了要退。
姜翼嘴角挤出稚气酒窝,出口却是恶言:“我最喜欢看人苦瓜脸,越死去活来越万念俱灰越好,你以后不如天天这样给我看,比呆板高冷有趣得多”。
他说话十句有九句半不能听,祝微星早习惯了。
“我没有死去活来万念俱灰,”祝微星解释,“我只是在思考,我还有可能亏欠多少人。”
从他醒来,就在努力认真的面对生活,每天勤勤恳恳,可种下的恶果却越补越多,他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奶奶,还有孟济、马庆、付威在待定名单,现在连姜翼都……滚雪球一般像负了全世界。
如果他是一个恶人,还有机会从头开始吗,又有资格从头开始吗?
祝微星知道自己坚强,没那么容易被打倒。今天过后他会再一次站起来面对生活。可现在,只是现在,他想休息一下,沉湎一下,颓废一下。
“那天是不是孔强向我追债,被路过的你挡下了?”祝微星问。
姜翼未答,便是默认。
祝微星:“我帮你报警了吗?”
姜翼撇嘴:“没有。”
“替你叫医生了吗?”
“没有。”
“有没有和你一起留下?”
姜翼喷笑着“嘁”了声,仿佛在鄙夷祝微星的天真。
“没、有。”
祝微星明白了,祝靓靓见危机转移,立马寻机溜了,才不管姜翼会面临什么风险,遭受怎样对待,他甚至没想过回去看一眼,给谁打个求救电话。这还是他口口声声最稀罕的心上人,尚且能被这样舍弃,更遑论无关紧要者。
他是真的狼心狗肺。
不,我是真的狼心狗肺。
姜翼像看出了他心里短暂的脆弱,撑着下巴姿态得意:“发现对不起我就那么自责难过?”
察觉他语气里的玩味,轮到祝微星不解,他看向对方蜷着的腿:“你……不怪我?”
像得到一道难题,姜翼凝神思考,思着思着笑容淡下,月光照进眼底,泛出幽冷清白。
“我怪你,我恨不得你去死,”姜翼说,“这个答案……满不满意?”
“或者,”姜翼转头四顾,顺手从一边废墟里提了根锈了的铁棍,转了圈后靠在祝微星细瘦的腿处,“觉得亏欠,你还我一条?咱俩两清?”
姜翼语气随便,眼神也漫不经心,像在说把早上借的两块钱还他一样。
“啊,不是腿……”姜翼用棍尖戳了戳祝微星的手心,“对你来说,腿没手重要,该换成手,对不对?”
祝微星也没惊慌,更没把姜翼的话当做玩笑,他垂眼细想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不好。”
姜翼弯起眼,铁棍在祝微星膝盖上蠢蠢欲动,像只不老实的爪子:“为什么?”
祝微星说:“因为你觉得不好。你要觉得好,也不会等到今天。我也觉得不好,一报还一报式断手断脚只能短时痛快,如果我真对你有所亏欠,我需要健全的身体来给你补偿。我残了,从长远利益看,对你我都没好处。”
“都这时候了,还他妈不忘讨价还价,”姜翼前一刻不满,后一刻又不知被刚祝微星说得哪句话取悦,眸色璀璨一瞬,敲着铁棍,笑容转而灿烂,“给我补偿的话……倒也不是没道理。”
他又贴近几分,跟只人形大狗一样,下一时就要拱到祝微星脸上去:“所以,怎么补偿?”
祝微星对上他笑意妍妍的脸,只觉掌心被粗糙的锈皮磕过的地方热而生疼。
祝微星觑他,慢慢蹦出四个字:“经、济、补、偿。”
一个字一桶水,浇得场面瞬间冷却。
要拱他身上的人形犬只,瞪一双猛兽眼压迫的看他,片刻,慢慢退了回去。
“你觉得我一条腿能值多少?”姜翼问。
祝微星察觉到他语气里的隐忍,当然不会真对此明码标价,他软了嗓音:“我知道,无价。”
姜翼和他对视。
“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的爱和理想,都是无价,”祝微星说:“所以价格任你开,我会一直还,到你满意,或者我死。”
姜翼表情嫌弃,挑起的眉却出卖了他的玩味:“可以啊,但口说无凭。”
这就同意了?本以为要同对方拉锯一阵的祝微星有些意外。
“你要怎么……”
姜翼提议:“我不要虚的,来实的。”
祝微星会意,左右没纸笔,他想了想,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你说吧。”
姜翼忖度,念合同名字:“卖身契。”
祝微星:“?”
姜翼:“展开就是买卖终身制偿还条款契约,不对吗?”
祝微星:“……”对什么对?主谓宾都不知所谓。
祝微星默默在手机上写下:长期债务协议。
“我,债主,”姜翼说,指指自己,又指祝微星,“你,奴隶。”
祝微星继续默默地写:甲方姜翼,乙方自己。
姜翼得意:“奴隶必须将所有的财产全部交于债主,不能对债主有所隐瞒,不能撒谎,不能反抗,不能生气,不能顶嘴,不能口不对心,不能爱答不理,不能摆死人脸,喏,就你现在这表情,我郑重对你发起警告,发现三次,奴隶就完了。”
祝微星:“……”
默默简化总结:保证乙方正常生活下,对甲方交付剩余劳动所得,并满足甲方一部分合理合法的附加要求。
“你知道这个不受法律监管吧?”祝微星没忍住提醒。
姜翼自负:“受我监管就行。”
他乐意折腾,祝微星就陪着他,写完一式两份,还像模像样给姜翼签了个名。
债主一见那密密麻麻条条列列也没细看,满意地落了款。
签完卖身契,他高兴地抬起一脚,把刚丢下的铁棍踢了出去。那玩意儿划出一道超长抛物线,消失在邈远暗夜里,良久才落地一声响。
祝微星看铁棍,又看他身手,顿了下,好奇一问:“你的腿,能做剧烈运动?”之前又是翻窗又是扛人,也未见受丝毫影响。
姜翼一脸“你是哪个尺码的傻瓜”:“骨折而已,钢钉拿出来就好了,干嘛不能剧烈运动?”
见祝微星怔然,姜翼忽然低头,附耳过去:“咦?我没告诉你?我的腿是因为救你受了孔强阴招断过一次,也的确不能比赛了,但两者之间……没有因果关系。”
祝微星豁然睁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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