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民坐在床上脱鞋的动作停住，虎妞已经先一步出了堂屋门，他也只好跟着出去，临了不忘关上堂屋门。
门刚关上，虎妞的大嗓门就在黑夜里响起来了。
“杨建民，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不让你种树，你还带着俩孩子偷着种是吧？”
“哎呀，你别吵，俩孩子还没睡着呢。”杨建民看到婆娘生气，赶忙安抚。
“好，我不吵，你说你咋想的？”
虎妞实在无法理解丈夫的行为，拿着自家的钱买来树苗，跑到全村去种树，那自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她辛辛苦苦的挣点钱容易嘛。
种树也就算了，村里人关系都不错，关键问题在于，现在没必要再去种这个树，杨家庄很快就要搬迁了，种树给谁看。
“我？没咋想，就是想给孩子看看春天长啥样。”杨建民耐着性子解释。
可他的那种性子，听到虎妞耳朵里顿时被气笑了，她直接撂下一句话：“离，明天就离，我回娘家，你带着俩孩子跟你的春天过去吧。”
虎妞是真的生气了，她真不知道杨建民这是认的哪门子死理，看春天？看树叶？学城里的那套浪漫，说出去要被笑掉大牙嘞。
她一生气，就要提离婚。
往常离婚这一招是非常奏效的，每次杨建民敢跟她顶嘴，只要她搬出离婚两个字，杨建民立马就会赔上笑脸去哄她。
但今天杨建民偏偏犯起倔，梗着脖子说：“我种树又不耽误看孩子。”
“你是不耽误看孩子，可你瞅瞅那孩子埋汰的，跟你一天下来，哪哪都是土。”
“我会洗的。”
“当然你洗，可衣服磨破了不花钱啊，那钱是大风刮来的，挣点钱我容易吗？”虎妞不停的抱怨着。
一提钱，杨建民便不吱声了，在家里的钱上，他没有发话的权利。
以前，他觉着幸福，有这么好的婆娘，能生孩子，又能挣钱，现在，他觉着有点憋屈，可他又不好说什么。
在这时，院子的木门“咚咚”响了两声。
虎妞正在气头上，提着嗓子，大喊了声：“谁？”
“嫂子，是我，国全。”
这个点，村子里大部分人已上床休息，张国全才从镇上忙完回来，停好车，听到杨建民家传出的吵架声，简单听了一下，还是因为种树苗的事。
为这么点事，两口子吵架总会不值当，正好，他也想和杨建民谈谈。
“是国全啊。”虎妞打开门，看了一眼不远处还未熄灭的大车灯：“你这是刚下班？”
“是啊嫂子，这两天比较忙。”张国全则是看了一眼在院子低着头的杨建民。
“嗐呀，你哪天不忙，你是大忙人，几天都看不到影子，忙点好，忙了才没有时间种树苗。”虎妞话里有话，提起树苗，心里就窝气。
张国全看出来了，赶忙抢在虎妞发脾气之前说道：“嫂子，我跟建民哥谈两句。”
虎妞稍微停顿了一下，便让开了身子：“那行，你说话，他能听进去，跟他好好谈谈，没事瞎种啥树。”
说完，虎妞转身进到堂屋，搂着俩孩子先睡了觉。
夜色下，张国全钻进驾驶室，关掉了前头的大灯，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建民哥，坐。”张国全靠在车头的位置，伸手拍了拍旁边。
杨建民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烟，也学着张国全的动作靠在车头跟前，烟放进嘴里，又掏出火柴盒，刚要擦着火柴，张国全的声音响起。
“建民哥，能说说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杨建民刚擦着的火柴停顿在那里，直到火苗被一阵微风吹灭，他拿下嘴里的烟，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杨家庄不该是这个样子。”
这个答案，是张国全没有料到的。
他无奈摇头，这句话，从杨建民坐牢出来，说过好几次了。
和坐牢之前相比，因为矿场的缘故，杨家庄发生了大变化，通了电，修了路，家家户户住上了红砖瓦房，猛一看，的确是大变样了。
总归是生活变好了，时代在发展，那杨家庄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当杨建民现在又说杨家庄不该是这个样子时，张国全显得有些无奈，杨家庄变成了光秃秃的，大人和小孩都失去了很多乐趣。
谁都知道杨家庄不该是这个样子，原本安静祥和，又美丽的小乡村，走到今天，竟要集体搬迁，未来的杨家庄会变成一片废墟，一片积水潭。
人们已经习惯了今天，所以杨家庄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楚了，好似杨建民心里仍停留在杨家庄最初的样子。
“建民哥，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些杨树林子，说实话，看到那些长了几十米的大树，几分钟的功夫便被砍掉，我也舍不得。”张国全眼睛里带着疲惫，双脚交叉，抱住双手问道：“就算你想再种出一片林子，可以你一个人的力量，又能种出多少呢？”
杨建民沉默了，张国全的话让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光靠他自己，一天下来的确种不了多少棵，从早上出发到镇上拉回来树苗，到傍晚扛着铁锨回家，一天下来，能种上二三十棵都不错了。
刨坑是个力气活，碰到土质松软的地方还好，免不了遇到一些坚硬的土地，下面有原先的老树根盘根错节，还有不少碎石头，一旦碰上这种地方，真要费一番力气的。
栽树，挑水，又都是他一个人干。
在这几天里，顶多让东地这一片地方多了不少的小树苗，那杨建民是怎么想的？总不能把树苗种满整个村子吧。
要是这样想，不怪虎妞生气，纯粹白搭钱。
“国全，杨家庄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杨建民想得到的答案，一般都会去问张国全，因为张国全在他心里，那就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说的话，具有真实性和参考性。
“保不住。”张国全想也没想，斩钉截铁的回答了他。
他不知道杨建民怎么跟个孩子一样，突然生出这样天真的想法。
杨家庄要搬迁，不是临时决定的，早就在村子里传了好几年了，从一开始一些人不接受，到现在不也坦然面对了。
怎么村子里还有一个杨家庄这样执拗的人。
“建民哥，你看嫂子整天在矿场食堂，本身够忙的了，你也得体谅她，嫂子说的对，实在是没有种树的必要了，咱不能因为这点事，跟人家吵架吧。”
杨建民脾气古怪，正常婆娘真受不了呢，也就虎妞大大咧咧的，不和他介意，换成别人早过不下去了。
以杨建民的条件，娶个虎妞这样的婆娘，足够幸福后半生了。
把虎妞气走了，那是杨建民的损失，后半辈子就等着打光棍吧，不可能栽遇到虎妞这样的婆娘了。
张国全这样说，也是想让杨建民改改自己的性子，不能为了种几棵树，连自己家的日子都不过了吧。
好一阵，杨建民点点头说道：“欸，我知道了。”
随后，起身回了家。
看着杨建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下，张国全叹息了一声，他经常会想，杨建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很多做法属于天真化，理想主义，若是这样，倒是和苏锦城有类似的地方。
或者……张国全在杨建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仅仅是曾经的自己。
现在的他，断然不会再去做理想主义的事情。
夜色如墨，整个村子安静极了，没了杨树林子的遮挡，一些村民晚上折腾的动静都小了，生怕被头顶上的老天爷给听了去。
大金牙说的对，一些人，一些事，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杨家庄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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