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虎妞转身回了院子,将院门上锁的同时,也给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锁。
随着屋里灯光熄灭,门口最后一丝光亮跟着消失不见。
张国全和杨雷两人,隐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的能听到堂屋里传出的声音。
“你俩快睡吧。”
“妈妈,咱是不是不用搬走了,我不想走,妹妹也不想走。”
“不走,咱不走,你国全叔叔答应我们了。”
“好耶……”
张国全不敢再听,往回走去。
“杨支书,难道你真想离开杨家庄吗?”
杨雷沉默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不用回答,这句话应该问问杨家庄全体乡亲,他们哪一个人想离开村子啊。
故土难离,总归是在村里待习惯了,祖祖辈辈都埋在这里,这里是他们的根。
可是……没办法呀。
“因为煤矿,我们村里人跟着富裕起来,也是因为煤矿,我们失去赖以生存的家园,怪不得别人,怪不得任何人。”杨雷一脸落寞。
在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过程中,牺牲是在所难免的,他们不得不接受。
“他们都说我有本事,可我连给建民哥留个房子,就这么一个小要求都办不到。”张国全带着求人的目光看向杨雷,以他现在的身份,轻易不求人的,现在他只得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到杨雷身上。
“杨支书,你是村里的支书,真的没有办法让杨家庄留下来吗?”
“张总,我的张总,你怎么说些孩子话。”杨雷不得不改变对张国全的称呼,搬迁这种事必须要慎重对待:“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咱得面对现实啊。”
张国全驻足,唯一的希望在预料之内,刹那间破灭,他仰头望向夜空:“把她的房子留到最后一个拆除吧。”
他欺骗了虎妞,也是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这样做?有这个必要吗?”杨雷仍然觉得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性,留到最后一个又能怎么样,到时候还不是一样要拆。
“就当给她一点安慰,哪怕一夜的安心呢。”张国全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转身回了家。
杨雷还想说什么,最后看了一眼虎妞家黑漆漆的院子,无奈叹息一声:“也只能这样了。”
虎妞需要时间慢慢缝补心伤,可杨雷知道,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秋很快来了,都道秋风扫落叶,往年这个时候,土地表面该积攒了厚厚的一层黄叶,大人们扫成一堆,等晒干了,变成了灰色,用口袋装回家里烧锅。
有的甚至等不到装进口袋,堆成小山一样的枯叶,成了孩子玩耍的天堂。
跳进里面疯闹,抓起一把扬到天上,整的乱糟糟的,免不了被大人骂一通。
今年,大人们想,他们不骂了,让小孩玩吧,可是,土地上却很难再看到一片落叶。
唯一落下的几片叶子,还是杨建民春季里种下的树苗,夏天长出几片宽大的叶子,等秋来了,才落下的黄叶。
一场寒霜过后,天气彻底冷了下来,须得穿毛衣了。
这两年的毛衣大都是在镇上服装店买的,已经没有人去扯毛线团,再去亲手打毛衣了。
县里负责村里搬迁工作的督导组来了几次,每次都由杨雷陪同,监督检查村里搬迁工作的进展程度。
一般晚上的时候,明显的能感觉到村子里的寂静,是和以前不一样的,以前即使在夜里,也有狗吠,猫叫,虫鸣,鸟啼,总归是带有声音的,伴随着这些声音,能安睡一整晚。
现在夜晚的寂静,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
因为村子里搬走了一大半的人家。
白天倒是无法安静,想清静一会也不行,推土机,挖掘机,拉废土渣的货车,一趟又一趟,推完一户又一户,实在没个清静的时候,聒噪的不行。
没走的那些人家,基本上家里的大件也都运到新房子了,剩下的一些生活用品打成包,随时等车拉走。
自己家有车的,搬的快一点,没车的,等着借用邻居的,不着急。
仅仅是嘴上说着不着急,心里面却想着在村子里能多待一天是一天,多待一分钟也行。
张国全倒是搬的很早,他不过是个倒插门的上门女婿,对杨家庄远没有其他土生土长的村民那么留恋。
可真是这样的吗?或许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因着杨家庄的很多人,导致他对杨家庄村子的感情,同样复杂。
却又只能珍藏在心里,像老酒一样,慢慢品味。
公司的事太多,他不能走开,尽早搬了,也就尽早省心了。
旧家具之类的,白鸽舍不得扔,能送人的基本上都送给村里人了,衣服之类的,都搬到了镇上的房子里。
县城的房子,家具什么都是新买的,不适合再放旧东西了。
有好几天没在杨家庄住了,这次回来,也是把最后的一点生活用品带走,顺便把门锁上。
说实话,当初盖这个房子,用的全是好砖料,质量结实的很,和村里房子相比,他这房子只要不发生深度塌陷的问题,支撑下去没问题。
可这谁又能说得准,不能拿生命开玩笑,离开了也就安全了。
斜对门不远,王英花的土房子早就推平了,一眼望过去,空荡荡的,对此地,张国全更是没了任何留恋。
小卖部里面空荡荡的,这间小卖部,承载了多少人的记忆。
村民们家里缺点啥,已经习惯来这购买了,无数个夜晚,他们总会提着小板凳,到这里坐一坐,一边看电视,一边聊聊天。
还有无数个黄昏,当橘黄色的夕阳洒在货架上时,孩子们背着布书包从校园里跑到小卖部,只为了吃上一口他们认为最好吃的东西。
小卖部成了感情上的一根纽带,连接着村子的这头和那头,也连接着时代的这头和那头。
纽带断了,孩子们不在了,堆满货架上的零食和学习用品也不在了,剩下几组钉在墙上的空柜子,也已破旧不堪。
没有送人的必要了,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吧,和门口那棵老槐树,一起留在这里。
昭阳很执拗,怎么也不愿意让人刨了他的那棵树。
有原因的,不知怎么的,昭阳仅剩的一对鸽子,突然在一天消失不见了,飞到了哪里,没人知道,总之是不飞回来了。
可能鸽子也觉察出来,在杨家庄浩浩荡荡的迁徙中,大车小车,架车子,自行车,载着大包小包,载着对故土的记忆,弯着腰向镇上走去。
村里所有东西都不在了,鸽子也就不想回来了,即使回来,村里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所以昭阳一直坚持没让砍掉那棵老槐树,万一鸽子哪天又回来了,还能有个落脚的地。
上车之前,张国全望着白墙红瓦房,满心不舍,在村子里,大多都是红砖灰瓦房,像他这样气派的房子可不多见。
建房子时,他按照图纸上规划好的房子布局,向白鸽描绘出来。
白鸽一听,就知道费钱,她觉着没有必要盖太好的房子,张国全坚持要盖好房子。
不为别的,只为了给白鸽最好的生活。
想想和老丈人分家,刚来时,还是四面漏风的老祖宅,看上去可吓人了,后面,还住了一阵临时搭建的棚屋。
想想那时候生活真挺苦的,咋也想不到过上今天的好日子,白鸽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中,突然没来由的说道:“其实那时候也很幸福。”
从前,乡村宁静,人们的欲望在庄稼地里,吃饱喝足,便能幸福一整年。
而如今,人们的欲望多了,金钱,名利,房子,女人,那么多的可选择性,怎么就不幸福了呢?
风从遥远的远方吹来,似乎在诉说着答案一样,呜呜作响,吹拂起白鸽额前的发丝。
今年是一九九九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明年是两千年,也叫千禧年,将是下一个世纪的开始。
杨家庄的人们,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往事如梦,如烟,张国全知道再依依不舍,也要到了离开的时间。
“我们该走了。”张国全向轿车前走去,对一旁的昭阳喊道:“上车。”
昭阳并没有急着上车,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学校,风把校园内的红旗,吹得飒飒作响,张国全不自觉的抬头看去。
“大爸,那是唐校长。”昭阳指着校门口几个人。
张国全的目光向下移,掠过学校门口国正小学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再往下,确实是唐校长,带了几个人,正在忙碌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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