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客的这出闹剧很快也传到了宫中,谢妧一边用一根雀翎逗弄着耳雪玩,一边听着身边剪翠说话。
“……也就是昨儿的事情,也不知道是那个嘴里不干净的,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传殿下的秽语,也得亏被小侯爷撞见了,不然还真难抓住他。”
“八方客可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就算那人被小侯爷打碎了牙,这消息也都在底下传着,这天下悠悠众口最为难堵,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个什么模样来。”
耳雪扑腾着咬雀翎,谢妧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前世,原本是没有这么一出事情的,只是她想到前世她被景佑陵拒婚的消息,似乎也是在八方客之中被传出,惹得沸沸扬扬,让她成为陇邺私下的笑柄。
这天下,最难堵的就是悠悠众口。
“燕绥说去查,”谢妧手指略微叩击桌面,“查出点眉目来没有?”
“刚刚燕小侯爷才传过来消息,”剪翠蹙眉,“那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查遍了户籍也不知道这是打哪里来的,而且问了周围的人,也没有人认识这么一个人。只是又听说,那人像是来自垣城。”
“垣城?”谢妧垂了眼,“我当是谁,原来是他。去帮我给燕绥回个信,若是查清楚了,把这人绑着送到林行舟府上,之前的事情还不够,居然现在还敢当着我的面玩这些不入流的花样。”
剪翠却犹豫片刻,担忧道:“旁的倒是不重要,这人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只怕是对公主声誉有损。也不知道这宫中的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我们也不过是前不久才知道的消息,陇邺城中居然就已经传得这么广了。”
“奴婢只怕,景家心中多少有个疙瘩。”
这点谢妧倒是丝毫不担心,因为她自然是知道,景佑陵根本不会娶她。
所以,她与燕绥厮混也好,胡闹也罢,根本就和景佑陵一点关系也无。谢妧用手中的雀翎挠了挠耳雪的头,回忆了一下前世后来发生的一切,略微叹了一口气。
等到景佑陵拒婚,她倒是要看看,那个将拒婚消息传遍全城的人到底是谁。
只是……她分明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景佑陵拒婚的消息应当是早就传遍了城内,这世却不知道为何,推迟到了现在还没个消息。
谢妧揉了揉眉心,不在作想,“我去趟崇德殿,见见父皇。”
谢妧和谢东流关系极好,可以说谢妧娇纵的性子其中大半都是被谢东流溺爱而来的。
皇家大多无情,谢东流却是其中例外,他是难得一见的仁君,勤政爱民,励精图治。
而谢妧是谢东流的嫡女,也是长女,可以说是宫中最为受宠的公主也毫不为过。
就像这崇德殿,宫中能进去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能进入其中的公主,也只有惠禾长公主一个人罢了。
谢妧端了碗杏子酪,得了通报后踏入殿内。
谢东流此时正在批阅奏折,看到谢妧进来以后将奏折阖上,温声道:“阿妧怎么今日想起来见父皇了?”
谢妧将杏子酪搁在桌案旁,佯装生气道:“怎么,父皇见到阿妧不开心吗?亏得阿妧还特意让小厨房做的杏子酪过来,结果到了父皇跟前,父皇根本不想见阿妧。”
“你这孩子,”谢东流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拿过桌案上的杏子酪,用汤匙舀了舀,“现在可不是杏子的季节,陇邺城中要寻到杏子不容易,况且杏子向来不易保存,各地也没有进贡。”
“这是哪里来的杏子酪?”
“燕绥送来的,”谢妧顿了顿,“他前些时候去了滦州,在滦州杏子长得极好,他就带了几筐回来,一路上用冰块冰着,只不过到了陇邺也只剩下了半筐能用。”
谢东流闻言,将手中的碗搁置在桌案上,迟疑片刻道:“宫中最近的消息,阿妧你也应该心中有数了,况且你母后也早就和你商讨过这件事情了。虽然你是皇家公主,姻缘颇多掣肘,但是父皇也不希望你受委屈,所以这景佑陵,你到底觉得如何?”
这个名字最近在谢妧耳边出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她有些出神,顿了好一会儿才有些漫不经心道:“阿妧之前就和母后说过这件事了,儿臣觉得……挺好。”
陇邺第一公子景佑陵,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姻缘,怎么可能会不好。况且还是任她挑选,怕是其他姑娘帕子咬碎了都做不出这样的美梦来。
难怪之后被拒婚的消息传出去,被这么多贵女暗地里讥笑。
堂堂惠禾长公主,也有被人拒婚的一天,确实说得上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你若是觉得挺好,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谢东流语气之中带上了一点儿的严厉,“只不过景家向来规矩多,你现在胡闹些就算了,日后成了婚可再不能像先前那样和燕绥来往甚密。你也应该清楚,现在外面都不知道传出个什么样子来了。”
谢妧没太在意,只是敷衍地点点头,谢东流和傅纭想的都太早了,现在这个时候就开始想着让她离燕绥远些,却不知道说不定日后她还要嫁给燕绥。
说起来,他们属意景佑陵也实在是人之常情。
他是盛名在外的少年将军,战无不胜的朔方卫主帅,国运昌盛之时他是陇邺第一公子,国运式微之时也是人心所向,明月清明一般的骠骑大将军。
只不过……
谢妧敛了敛神色,谢东流怕自己刚刚说的话太重,缓了缓声色道:“父皇也都是为了你好,燕绥虽然和你关系好,但是太过轻浮,不堪大任。你也大了,将来的路还需要你自己走,父皇看景佑陵将来必然更胜其父,可保你荣宠一生。”
“你是父皇从小娇纵着长大的,寻常人家未必护得住你,父皇希望你平安顺遂,日后就算是有什么变故,也有人能保着你。”
谢妧听闻这句话心中微动,抬头问道:“父皇现在还是春秋鼎盛之年,不过按族历来说,现在立下太子才更有利于朝政稳固。阿策和三弟都只是封了王,却一直都没有过下文……”
“立嫡还是立贤,父皇是现在心中还没有定论吗?”
听闻此话,一向温和的谢东流猛地从座上站起,喝道:“……放肆!”
“阿妧,我平日里确实是太纵着你了,妄议朝政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他用手撑着桌案,“是你母后让你过来问的?朕都说了朕心中有数,你母后为什么非要逼朕?”
谢妧脸色丝毫不变,沉声道:“父皇如此生气,是因为父皇心中有了人选,只是于理不合,父皇不敢。阿策生性好玩,到了现在这个岁数都还是对政务一窍不通,而三弟性情,才能样样都是上上之选——”
“父皇不是不想立,是不敢立。”
谢东流将手边的奏折掷在桌子上,缓了缓道:“出去。今日的话,朕当做没有听过,日后不要说出这样的话了,若是有下次,朕不会轻饶。”
大殿之内瞬时有些寂静下来,而就在这时,殿外内仕吊着嗓子通报道:“陛下,景三公子求见。”
谢东流揉了揉眉心,“出去吧阿妧,父皇刚刚并非有意,只是朝政大事,你不该过问这些。”
他有些颓唐地在椅子上坐下,从窗中照进来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在这光的映照之下,谢妧才猛然发现,向来温文尔雅的谢东流的眼尾,居然已经有了细细的沟壑。
而他现在,还不到不惑之年。
内仕没得到回应,略大了一点儿嗓子重复道:“陛下,景三公子求见。”
谢妧立在原地,也在这时低声道:“景佑陵今日当是为了婚事而来,儿臣想亲耳听听……他的想法。”
谢东流看了看谢妧,朝着殿外道:“宣。”
景佑陵踏入殿内之时,谢东流端坐在主位之上,面上古井无波,正在看着翻阅着今日送上来的奏折。
待看到景佑陵进来,脸上勉强扯出一点儿笑意,颔首道:“佑陵今日前来,是为了……”
景佑陵的目光在殿中一侧的山水屏风上略过,哪怕是久居上位的谢东流在这时都难得有些心虚起来,轻咳一声。
所幸他很快目光就收回,稍淡的瞳仁低垂,“臣今日前来,是为了先前圣上和臣所说之事。”
谢妧站在屏风之后,明明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却在这个时候,心中无端跳动了两下。
她抚了抚心口,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无非就是亲耳听到自己被拒婚的事情,对于景佑陵这样的人来说,也算得上是正常。
况且她贵为公主,哪个公子不是任她挑选,就算被暗地里嘲笑,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置喙分毫。
“哦?”谢东流反问了一声,“考虑清楚了?朕是觉得,阿妧娇纵,佑陵端方,日后我总担心无人替朕管着些她。佑陵你也该到了成婚的年纪,倒也说得上是天作之合。”
景佑陵听闻这句话以后沉默了,谢妧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借着屏风的死角掩护,想看看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想来是不情愿的。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若是一般的人穿这么颜色深重的衣物,多少显得有几分古板,而他穿上这样的颜色,却仿若秋月逢雪,漆黑秋夜之中,犹如雪中惊鸿一般夺目。
美人名将,名不虚传。
然后,谢妧看到他立在崇德殿之中,站在高堂之上,神情冷清。
或许,是想客套几句,然后说自己立志于边关稳定,公主身娇体贵,自己无意姻缘云云。
她看到景佑陵发间的银链略微晃动,然后躬身道:“臣,谨遵圣意。”
霎时之间,周遭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却消涌。谢妧后退几步,脑中杂乱无章,种种画面穿堂掠过,却又丝毫未曾停留。
……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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