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禁闭的日子说难熬也谈不上,傅纭说是关了谢妧禁闭,但是实际上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就算是不关禁闭,左不过也就是在这宫闺之中。
谢妧心想,其实她这十几年的时光,也都是一直禁闭在这陇邺皇宫之中的。
燕绥自从上次来昭阳殿找过谢妧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只是不知道他从哪里得来了谢妧被关禁闭的消息,给她从宫外带来了一个可以解闷的九连环。
谢妧面前的小几上,还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花瓶,这琉璃花瓶之上是一枝海棠。海棠原本挺立的花枝有些蔫,耷拉着叶子和花茎,颇有些美人迟暮的意味。
燕绥送来的这个九连环是用玉石制成的,触感不算冰凉,谢妧对于这种玩意儿向来十分精通,所以只解了一会儿就解开了,没有什么兴趣一般将这九连环搁置在一边,没有再碰过了。
然后她出神地看着那蔫掉的海棠,用指尖轻碰了一下,很快就缩了回来。
已经到了五月,距离六月初八,也不过只有一个月的光景了。
等她出了这宫闺,就不再能经常回宫了。
说来也奇怪,不能出宫的时候总想着宫墙外的光景,等到要出宫了,却又有些怅惘。
说是舍不得,倒也谈不上。
谢妧从妆奁之中抽出一块布帛,这是之前谢东流身边的小黄门送过来的,是她嫁衣上面绣着的式样。
这块红色的锦缎触感极好,上面绣的是并蒂莲,花茎和叶梗都栩栩如生,用的是绚带绣的手法,宫中养了几十年的老绣娘才有资格为她绣制嫁衣。
谢妧摸着上面细密精致的刺绣,恍然间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是真的要嫁给景佑陵。
前世的嫁衣是谢策为她准备的,因为准备的时间太过匆忙,谢策还因此处死了数位绣娘,然后从宫外找了数十位相当有名声的绣娘来填补上空缺。
原本这事是要被史官弹劾的,不过那时候的陇邺皇宫人人自危,死几位绣娘反倒还算是小事,所以大概都没有人觉得惋惜。
除了谢妧。
谢妧收到那件嫁衣的时候,那红得绚烂的颜色就像是那因此丧命的人的鲜血染织,她甚至都不敢和谢策对视。
她那时也不敢将这件嫁衣放在床头,只能搁在小几上。直到那日上妆的妆娘前来收拾,她才忍着不适换上那件极为精致的嫁衣,坐在昭阳殿中等待着骠骑大将军景佑陵前来逼宫。
说起来,宫中禁卫,也是谢妧当年亲口打开的。
她早就已经料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其实谢妧一直都猜到景佑陵会杀了自己,当年谢策为了寻滦州一颗夜明珠,期间不知道枉死多少出海打捞的渔民。那些她或许想、或许不想因她而死的人,背负的业债太深,终究是要偿还的。
只是她没想到是前来的景佑陵,也没有想到他站在昭阳殿中,当着自己的面,用帕子将手上的剑擦拭干净。
……
耳雪从屏风后面跑了进来,身上还套了一件绣着虎头的小褂子,就是因为耳雪最近长得越来越圆了,所以剪翠之前给它做的衣服略微有些小了,把它的头衬得格外的大一些。
按照剪翠的话来说,就像是红色的萝卜上面挂着一个甩不掉的煤球。
耳雪晃头晃脑地跑到谢妧的脚边,身上的虎头随着它的动弹也晃动了一下,虎头口中含着的铃铛也响了几下。
它用脑袋蹭了蹭谢妧的腿,然后蜷成一团就这么在她脚边倒下了。
谢妧低头一看,它眼睛都给闭上了。
毛茸茸的尾巴还一扫一扫地打着谢妧的裙摆。
这一世,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不管她从中起到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现在的局势,终究还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耳雪没有死,就已经是一个好的开端。好歹现在的阿策,还会朝着她笑,还会安慰她,已经足够了。
谢妧思忖片刻,“剪翠,帮我把倚容唤进来。”
剪翠是从小就跟在谢妧身边的贴身侍女,前世的逼宫之中,叛军并未伤及无辜宫人一丝一毫,剪翠原本可以走,但是却还是跟着谢妧的死而自戕了。
谢妧幼时性子极为顽劣,剪翠性情温和沉稳,所以这么多年能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剪翠一个人。
而谢妧原先身边,还跟着另外的一个侍女,就是倚容。之前的倚容和剪翠都是一直侍奉在昭阳殿之中的,但是自从弘历十二年春猎的一件事后,傅纭就将倚容调到了昭阳殿偏殿之中。
而这件事,谢妧那时发了一场高烧,始终都没有再想起来过。
也是在那个时候之后,谢妧就再也没有能出过宫了。
虽然这件事宫中上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就连倚容也从来都不透漏半分。但是谢妧知道,倚容也是和她自幼长大的,这宫中的侍女,除了剪翠,她能信赖的只有倚容一个人。
她日后不能迅速地知道这宫中消息,谢妧必须也要早早做好筹划。
“殿下。”
倚容的身量比起寻常姑娘家高挑些,她眉眼也是寻常姑娘家少有的英气。虽然不在谢妧身边照料,但是用度还是和剪翠一样,所以身上穿着的衣物看着就比其他的侍女料子更好。
倚容向来话少,谢妧不说话,她也不会主动开口,所以这么唤过一声以后,就躬身站在下首,再也没有出过声音了。
谢妧站起身来,“你向来聪明,猜猜我今日唤你来,是为了什么?”
“如果殿下要问的是弘历十二年的事情,”倚容低垂着眼睛,“那奴婢无可奉告。”
和从前谢妧数次问她的一样,没有人敢对她说起弘历十二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宫中的人,要么不知道这件事,要么不敢对她提及。
“我不是问这件事。”谢妧缓步走到倚容的面前,“你应当知道,下个月我要嫁出宫去。母后应当不会将你安排随我一起出宫,所以……我希望你去永延殿跟着谢策。”
倚容抬眼,似乎是有些愕然地看着谢妧,“公主是要我看着端王殿下?”
谢妧和谢策感情甚笃,这一点倚容自然是清楚的,所以才对谢妧说出这样一番话惊讶,安排侍女去其他宫殿,多少有点安插眼线的意味。
“不是看着。”谢妧顿了顿,“不过要是这么说,也可以。我嫁出宫去以后,宫中的物件就很难再送到我那里一份。回头我和阿策说好,特许你可以时常出宫,给我送些贡品来。”
“奴婢不懂。”倚容皱了皱眉头,“若是殿下想要宫中贡品,不需要费这么大的周折。无论是陛下还是娘娘都是允的,只需要叫个人捎过去就可以。”
昭阳殿之中静默了一霎,谢妧缓缓开口道:“那我说的再明白一些。”
“我自然不是为了上贡来的那些东西,我是希望你在每月一日和十五日的时候出宫,将谢策身边以及宫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一件一件,事无巨细,甚至包括你在永延殿之中听到的政务。”
倚容骤然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谢妧。只看到这位自己看着长大的殿下,此刻站在自己的身边,容貌比之从前更盛,昳丽得犹如昭阳殿外的玉重楼,无愧于新科状元当年盛赞的那句花中牡丹。
她沉默许久,“殿下需要给奴婢一个原因。”
“没有原因。”谢妧头上的璎珞晃动了一下,“只是我能告诉你,这件事非常重要,我只能交给很信任的人去做。”
“所以,容姐姐,这件事我只能找到你了。”
倚容听到谢妧说到容姐姐的时候,颤了一下。幼时谢妧不懂尊卑,时常叫她容姐姐,被傅纭训斥以后才改了过来,可是她心中知道,谢妧一直都没把她和剪翠当成奴仆过。
惠禾长公主殿下生来娇纵妄为,可是也是出身于这皇家难得一见的赤忱。
“……那殿下请先告诉奴婢,这件事是否有愧于心?”
谢妧失笑,只怕是倚容以为自己和谢策起了间隙,所以才这么问。
她笑了笑,“自然是无愧于心。我与阿策自幼一起长大,手足情深,我自然不可能起了害他的心思。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我暂时不方便透漏。”
倚容躬身,似乎是思忖了许久,才抬眼对上谢妧的眼睛,“好,那奴婢答应殿下。”
……
在倚容刚刚踏出殿外之时,谢妧原本已经靠在了美人榻上,却突然开口道:“所以弘历十二年的春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敢告诉我?”
倚容顿步,甚至都还没有回头,她站在昭阳殿和外面的交界处,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很多事,知道了并没有好处,不知道是反而是一件好事。”
每个人都是这么对谢妧说的,她向来不会过于执着于这些,但是谢妧倏地想起来景佑陵之前伸过来的手,他突出的腕骨上,那一颗小小的痣。
她只是从来都没想到,原来弘历十二年春猎的事情,还和他有关。
谢妧心想,等她到了景家,她或许可以从景佑陵身上找一找线索,当年的那件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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