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佑陵今日束了发, 还是如同平日一般连笑都吝惜,手上拿着冽霜,不紧不慢地跟在谢妧身侧。
他们两个人走得不算快,尤其是谢妧, 之前不能出宫的时候, 总是想着离开这样的圈禁之地, 但是今日归宁, 居然又有些恍如隔世的思绪来。
要去宸乾殿中去谢恩,宸乾殿离仙武门说不上是远,谢妧和景佑陵刚刚下了马车, 就有引路的宫娥和公公在仙武门处等候。
只是谢妧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自然不可能是不记得宫殿的位置的,前来派人引路, 大概只是为了显得重视。
而在前去的路上,他们正巧经过了琼月殿。
琼月殿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谢东流后宫女眷不多,所以有些空置的宫殿也就是这么空着, 时常派着一些宫娥进去洒扫,就算是打理修整了。
而琼月殿前的那株海棠,其实平日里也说不上是有人照料, 但是却生长得极好,郁郁葱葱,花枝繁茂。
已经过了小暑,现在的这株海棠花树上面的花已经凋谢殆尽, 留下了许多细小的果实, 隐匿在海棠叶之下, 等到立秋或者是处暑的时候, 就差不多是该成熟的时候了。
海棠果常常会被宫娥收起来,做成蜜饯这样的零嘴,平日里拿出来解解馋。
谢妧随手摘了一个还青着的果实,大概是因为还没成熟,所以显得有些干瘪。她把这个海棠果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抛到半空之中又接住。
她这样耽搁时间,很快就慢下了景佑陵一些。
谢妧将手中的海棠果随便扔到一个旮沓角之中,刚刚准备抬步跟上去,就看到了景佑陵的影子落在了自己的脚边。
“景佑陵。”谢妧叫住他,“你看!”
她的锦鞋的前端是一颗澄澈的鲛珠,而她站的地方……正巧踩在了景佑陵的心口之处。
景佑陵站在原地回头,就看到谢妧站在原地,刚刚好踩在了自己影子的心口处。其他的影子就落在了她的裙裾之上,谢妧挑着眉毛,朝着他笑了笑,发丝在日光之下被衬得发出了柔和的光。
她指着地上的影子,道:“你被我踩住了。”
景佑陵就这么看着她,拿剑的手略微动了下,心在霎时之间落下了一拍。
长身玉立的少年站在原地,也感觉到,她站着的地方,好像也不止是影子。
宸乾殿现在早就已经是装点得相当精致,挑高的主殿旁边的鎏金盘龙柱熠熠生辉。席间散发着淡淡的龙涎香。
大概是因为席间人太多,大殿的角落还搁置着几盆冰块,为这闷热的大厅带来几分凉意。
最高处的席子上,坐着的自然是谢东流和傅纭,他们两个中间隔得略微有些远,谢东流笑容和煦,傅纭则是向来严厉板正。
谢策和谢允,以及其他的皇家子女都坐在下首。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皇室宗亲,在场的人也大多都是相熟的,觥筹交错之间倒也说得上是和谐。
“侄女这么娇养在宫中这么久,现在嫁给了景佑陵那孩子,也是少年英才,更胜其父景煊,要我说,那可真的说得上是郎才女貌,陇邺的佳话!”
宗亲嘴中说着些吉祥话,旁边自然也是有人连连附和。
等到谢妧和景佑陵真正踏入殿中,宸乾殿中才霎时间静了片刻。
大概是这些皇室宗亲也没想到谢妧和景佑陵站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这样相配,景佑陵今日头发束起,向来淡漠的瞳仁在成婚后好像也带上了一点儿烟火气,被拉下了凡尘一般。
引路的宫娥和公公到了宸乾殿之后就自发隐入殿中,所以站在门口之处的人,只有谢妧和景佑陵两人。
景佑陵身姿颀长,谢妧又生得高挑,这两个人一个生得冷漠又昳丽,一个生得秾艳又窈窕,站在一起却丝毫都不突兀。
楚月珑原本坐在殿中,原本还掩藏的没有一丝错处的神色,瞬间生起了缝隙。
楚月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原本生得清丽的脸瞬间有些可怖起来。谢妧的大婚当日,端荣公主不敢让她去参加婚宴,楚月珑在公主府冷静了好久,才终于能现在神色无常地来到谢妧的归宁宴。
她怎么可能甘心,楚月珑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在府中发泄了那么久,才伪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前来归宁宴。
却在看到谢妧和景佑陵的这一瞬间,瞬间险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意。
原本应该站在景佑陵身边,接受旁的贵女的艳羡的目光的人,应当是她楚月珑。她和景佑陵有青州的情意在,其他的贵女何曾有和他说上一言半语的?
可是现在……他却娶了谢妧,自己只能就这么看着谢妧站在景佑陵的身边。
就连楚月珑都不得不承认,谢妧和景佑陵站在一起,当真是……有些般配的。不过这个念头刚刚生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决。谢妧不过是个被娇养在皇宫之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娇女,如何配的上景大将军这样的人?
而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坐着的端荣公主却将手按在了楚月珑握起的手上,朝着楚月珑缓缓摇了摇头,“月珑,你还记得你在来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吗?万事都不可冲动。”
自然是没有人比端荣公主更加清楚楚月珑的脾性,她分明看得出来,若是她在迟一步出口提醒,楚月珑恐怕是要当场发难。
毁了谢妧的归宁宴,就算是谢东流平日对自己再怎么宽容,也必然会落下一个不喜的后果来,若是今后被谢东流不喜,那她和楚月珑当真是失去了最大的庇佑了。
谢东流眯着眼睛看着谢妧和景佑陵,笑着道:“先前恐怕还有人说朕的赐婚是乱点鸳鸯谱,要是朕现在看来,朕是当真觉得吾儿阿妧和景家佑陵,站在一块儿,当真是相配。”
一旁的皇室宗亲哪里敢反驳谢东流,也连忙应声道:“陛下圣明。”
在场的人当中,有些是谢妧相熟的,有些是之前仅仅打过几个照面的,她就这么扫过去,就突然对上了楚月珑的视线。只看到楚月珑死死盯着自己看,圆润的眼中似乎是散发着恨意。
谢妧啧了一声,然后就这么当着楚月珑的面,抬手碰了碰景佑陵的手腕。
景佑陵垂眼看了下被谢妧刚刚碰到过的手,似乎是思忖了片刻,然后他就缓缓抬手扣住了谢妧的手腕。他的手指有些凉意,手指顺着向前,顿在了谢妧的手下,指尖碰到了谢妧的手心处。
他们的动作其实还算是隐蔽,但是这场归宁宴之中,原本的主角就是他们两个,所以关注着谢妧两个的人,除了楚月珑,其实也不在少数。
景佑陵的面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似乎做出这样的动作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席间原本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低低的絮语就从四面八方满溢开来,细碎的声音当中,似乎是有不少人在低声讨论着这件事。说来也对,毕竟景佑陵给人的印象,一向都是高不可攀,旁的人稀奇倒是也正常。
大概这些人也没想到,向来不近女色的景大将军,居然还会有这样对待长公主。
傅纭坐在高台之上,她看似不留意,实则看到谢妧和景佑陵的动作的时候,也是难得愣了一下,然后向来严厉板正的面上,居然也带了一丝笑意。
谢妧最初想着碰一下景佑陵的手腕,仅仅只是想让楚月珑看个够,却没想到景佑陵自己会错了意。他的指尖触在谢妧的手心处,虽然连动都没有再动过,却让她感觉有些坐立难安。
“景佑陵。”谢妧的声音在嘈杂的宴厅之中,听得有些不真切。
景佑陵的指尖略微动了一下,然后倾身靠近,低声反问道:“嗯?”
谢妧原本还准备问些什么,突然感觉到对面的楚月珑那几乎如芒刺背的视线,却顿住了。
楚月珑向来自视甚高,现在这样,只怕是气得恨不得将自己除之而后快。
谢妧哼笑了一声,“我的那个表妹,好像是当真心悦景大将军。说来也对,景大将军先前护送她从青州回到陇邺,起了这样的心思,倒是也正常。”
“楚月珑?”景佑陵并未抬眼看向那边一眼,自然也说不上是什么在意,只是寻常的询问道:“殿下怎么突然提起玉鸾郡主了?”
“因为,”谢妧顿了顿,低声接着道:“我现在,在拿你气她呀。”
她连头都不用抬,就知道现在楚月珑早就应当是恨不得将面前的宴席一扫而落,只是碍于现在的场合,却没有办法发作,就只能这么忍着。
对于楚月珑来说,这忍的,只怕是当真难受。
景佑陵的手原本放得很是隐蔽,大概除了原本就关注他们这边的人,没有什么其他的人会注意到。
但是他听完谢妧的话以后,却握着谢妧的手,放到了桌案之上。他自己的手垫在了下面,发出了轻微的叩击声。
这样的动作虽然说不上是大,但是却足够显眼。
谢妧甚至都能看到谢策原本坐在席上,看到景佑陵的这番动作,险些将手中的果子露给掀翻了。
谢策坐在席上,挠挠头,看看自己的长姐,又看了看那个自己生性冷淡的伴读。
大概也是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的也不只是谢策一个人,谢妧霎时一惊,没想到他居然做出这样的动作来,低声问道:“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在帮殿下,”景佑陵垂眼看着谢妧,声音淡淡,“助纣为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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