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恍然的心跳声之中, 谢妧觉得,这根本就不只是独独他的声响,同时在这风动之中, 她也听到了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一下一下叩击在胸腔之中, 无法忽视。
景佑陵的手指碰了一下谢妧的脑后, 将她之前散乱的头发拢起。
谢妧用一只手撑着身子,腰后突然一松, 感受到他终于松开在自己身上的禁锢,突然松了一口气, 然后仓皇之际下了床榻。
却看到景佑陵现在的姿态实在说得上是好整以暇, 不见任何促狭, 谢妧之前没想到他还留有后招, 所以现在想到他胸膛之上的声响, 还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他从之前答应父皇的赐婚的时候,就和前世的时候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态度。
谢妧之前在上书房的时候,就曾经觉得景佑陵其实对自己是有些纵容的,可是后来他远去朔北, 再次归来就是弘历十三年的秋猎。
父皇当年因为这件事,起了赐婚的心思是难免的。
只是他后来拒绝得果断, 所以这一世谢妧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答应, 当时若是谢妧知道景佑陵会答应赐婚, 恐怕也不会随口对傅纭说出挺好这样的话。
她虽然没有怪过景佑陵,但是却也实在不想和他有过多的牵扯。
等到谢允可以成为傅家的掣肘, 然后为谢策安排好一些的后事, 那么自己就可以和景佑陵和离, 然后去往其他的地方, 陇邺虽好,但是谢妧也想要去看看其他的地方。
她的前半生大抵都在那朱红的宫墙之下,犹如一只被关在金丝笼之中的雀鸟,等到能够了却身后事的时候,总该去看看江南的流水和陇西的山川。
但是现在,她想起来了那场雪,也知道了他们之前的因果,他这样冷淡的人,在表述情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旗鼓大张,犹如松海古刹之中堕入红尘的那个修道之人一般。
谢妧好像,也不可避免地,想要重蹈覆辙了。
她也在这个时候明白了,其实自己对于景佑陵做出来的所有事情,自以为是起源于自己的天生反骨,起源于自己想看看这样的人折腰的模样,其实都不是,自己不过是
重蹈那场雪中惊鸿的覆辙。
谢允得知了谢妧得以安全救出的消息,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所以也就和谢策分开行动,自己前去城隍庙好好看一看现在梧州城内的近况,然后让谢策前去处理关于冯廊的事情。
之前景佑陵因为时间紧迫,独自一人前往的时候,其实谢允反而倒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毕竟若是找不到谢妧才是最为让人着急的,若是景佑陵能找到她,谢允自然是知道自己这个熟知的好友行事极为稳妥,几乎从未有过败绩,当年的陇邺就是无人可以出其左右,他若是前往,必然是可以将谢妧接回来。
谢允头戴帷帽,一边细细询问着城隍庙最近几日的近况,一边又不免想到了谢策之前在谢妧出事的时候的反应,他的这个四弟,性子单纯,品性也很好,只是太过感情用事,软肋实在是太容易被人发现。
而谢妧就是他的软肋。
“回三皇子殿下,”唐琸弓着身子,“这瘟疫至多一两日就会发作,下官之前已经带着军官将士一一在城内排查过,然后由医者把脉,风寒的患者被送到一处宅邸里面单独观察,近些日子得了瘟疫的人已经越发减少了。”
“然后那些被确认为瘟疫的患者,凡是接触过他们的内眷,也都会被安置到之前下官安排好的一间宅邸之中。这里面的人是着重排查的,一旦发现不对下官就会派遣些医师前去诊断。”
“大抵再过上十日半月,城中的瘟疫患者就可以全部排查出来了。”
唐琸说着,大概也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眼中隐隐带着一点儿泪光,古来典籍之中,瘟疫几乎都是死一城的人才能彻底断绝,几乎还没有能够活下这么多人的先例,毕竟就算是瘟疫可治,人心却不可治。
一旦发生瘟疫,人心惶惶之下,必有动乱出现。
甚至有些得了瘟疫的人,会想要拉上别人一起死,会故意贴近旁人,以祈求别人也如他一样得上瘟疫。
大抵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只原本是前来赈灾的队伍,最后救的,居然是瘟疫。
谢允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城中米粮想来有不少是浸了水的,唐大人之前下令搜集这些东西的时候,必然是会有不少人珍惜粮食,不肯交上来,赈灾银两用于收购这些被水浸过的粮食,不知能收购几成”
“至多是九成,”唐琸思虑了一会儿,“只是殿下若是以原价收购的话,难免有人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用原本好的粮食来换钱不过这也不对,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还在封城,城中物资紧缺,粮食比钱财重要。”
“粮食比钱财重要”谢允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不如还是用赈灾粮来交换散户手头里面的废粮,用钱财来交换米商手里头握住的大量废粮,这场瘟疫大多就是因为这些被水污的了粮食,所以为了以后再出现瘟疫,所有废粮,都得全部收回来。”
“若是留在百姓和米商手里,保不齐会出现意外。”
谢允补充道“甚至还包括瓜果和蔬菜,都得一点都不留地全部收回来。”
唐琸想了一下可行性,然后点了点头,“下官知晓了。那殿下收了这些粮以后是准备”
“全都烧了。”谢允摸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那个扳指,“留着,必然会成为祸端,之前那几个乞儿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恐怕是活不过这个月了。唐大人对待此事态度必须强硬,对待一些分不清楚利害关系的百姓,可以使用强制的手段。”
唐琸这些天和这些人相处下来,其实也略微看得清楚了这些人的性子,郭和光是个和事佬,一般不会做决策的那个人,当然这也是必然的,毕竟在这群人当中,郭和光虽然是个地位不低的肱骨大臣,但是还是只能屈居下首。
而端王殿下,本性善良,只是常常意气用事,就连在这个时候放人出城的话都能不经过任何思考脱口而出。
三皇子殿下则是看着温和,脸上常常带着笑意,一副毫无脾性的样子,可是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毫不含糊,刚柔并济,恩威并施,相当的有条理。
而也就是在今日清晨,唐琸才刚刚知道原来那个长相出挑的姑娘,是长公主殿下,怪不得之前刚刚进城的时候,她最先开始出口说话,旁边的人都是一副默许的样子,见识和气度也远远不似一个以色侍人的娇妾。
想到这里,唐琸也在心中常常吁了一口气,幸亏长公主殿下平安回来了,若是殿下在梧州出了一点差池,恐怕自己就算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之前在得知景大将军独身前往去救公主殿下的时候,其实唐琸还小小的担忧过,虽然将军必然是武功出众,但是他并不了解梧州城,这就已经是成为一个掣肘,再加上将军以往是带兵守卫朔北边境,现在独身救人,实在是变数颇多。
唐琸也在这时想到了景大将军,之前圣上赐婚的消息,因为大赦天下,也是一件难得的喜事,所以早早就有驿差前来梧州报讯。
城中人虽然距离陇邺很远,但是也穿出不少风声说,这场婚事,对于景大将军来说,恐怕是圣意在上,皇命难为。
甚至还传出来这么一个白玉沾尘的说法。
这些消息原本不应该在梧州传起来,只是梧州虽然地处偏远,但是因为盛产的琉璃石,所以往来的商户算得上是多,所以连带着,将一些陇邺的说法都给传到这里来了。
其实说起来,白玉沾尘这个说法,实在是有些大不韪了。
只是也确实可见,景大将军的名声之盛。
只是唐琸想,传言果然是一点儿都不可信,当真看到大将军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哪里是白玉沾尘,将军和殿下在一起的时候,眼睛之中几乎全都是殿下。
而景佑陵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出类拔萃,他神色冷淡,极少开口说话,只是一旦开口,就极为有分量。
就像今早的那句
“而人,我也会亲手接回来。”
唐琸这么想着,实在是心头有些触动,这些少年郎君未来必是朝堂的中流砥柱,虽然不过才将将弱冠,就足以见未来的盛世光景。
谢允在巡查完城隍庙,就是前去和谢策汇合,一起处理冯廊和袁永安一事,就算是谢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能在景佑陵的眼前将长姐给抓走,幸亏发现及时,不然还当真是牵扯颇多。
冯廊是城中富商,袁永安则是原先的梧州州牧,这两个人确实对于梧州相当了解,只是他们现在这样铤而走险,后果也必然是相当严重。
毕竟他们谋划的人,是谢妧。
只是谢允真正到了那座偏宅的时候,却发现事情并不是全如他想象的一般,朔方卫将冯廊和其他参与这件事的人押在前院,冯永安的尸体也横躺在地上,却看不到谢策的人影。
谢允看到不远处正在处理这边事务的乌使,“乌使,你可看到端王现在正在何处”
乌使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刚刚一直都没看到谢允的身影,想到谢允恐怕是前去城隍庙了,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才开口解释道“回殿下,端王殿下现在正在地牢之中。”
他一边说着,一边引路,“我带殿下过去。”
谢允觉得有些奇怪,这件事的主谋应当就是袁永安和冯廊,怎么谢策反而去了地牢,乌使显然也是明白了谢允的心中所想,开口解释道“地牢里面的人,是原先的林副使,林行舟。”
乌使说出来了这么一个名字,谢允才恍然大悟,林行舟他自然也是认识的,之前燕绥在望春楼的那脚在陇邺闹得沸沸扬扬,林行舟又是当年金榜题名的新科状元,自然是熟知的。
只是就连他都没有想到,林行舟居然还和这件事牵扯上了关系。
林行舟被贬的事情来得荫蔽,谢东流当年亲自提他为状元,作为天子门生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有些落了颜面,所以谢东流贬林行舟的时候只在关注这件事的人当中流传了一下。
大家也心知肚明这件事有辱天子名声,所以也大多并不外传。
林行舟因为之前的事情就对燕绥怀恨在心,长姐又和燕绥关系不浅,甚至这件事根本就是因为长姐而起,林行舟想要伺机报复,也是顺理成章。
只是谢允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段弯弯绕绕的事情来。
谢允也在这个时候猛然意识到,之前的冯廊掳走长姐,是为了出城,他有所图,根本不想死,所以也不会伤了长姐,景佑陵想要救人自然也是容易,但是若是对上林行舟,他是真正是长姐怀恨在心
景兄想要救下长姐,恐怕也废了不少功夫。
“林行舟处事极端,因为之前的事情就一直心有不满,”谢允顿了顿,“景兄必然是费了很大的一番力气才救出长姐来的,可有受伤”
乌使将他领到地牢的门口,想到景佑陵身上的那豁大的伤口,声音也有些闷起来,“公子确实受了伤,林行舟不仅意图对殿下不利,还伤了公子,三皇子殿下可一定要好好处置处置这个小人”
谢允看乌使这个样子,便也知道景佑陵必然是伤得不轻,自己和景佑陵认识多年,几乎还未见他有受伤的时候,心中不知道作何滋味,只得拍了一下乌使的肩膀作为安抚。
只是处置林行舟的事情,谢允笑了一下,林行舟意图谋害长姐,光是这一点,谢策必然也不会轻饶过林行舟。
地牢之中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忽明忽暗的烛火晃动着,连带着人身后的影子也是忽闪忽闪的,谢允略微皱眉,身下的步伐略微加快了一些。
待他走到里面的时候,才看到谢策神色没了以往的笑意,冷淡得犹如寒冰,坐在了唯一的一个椅子上,好似在沉思着什么。
而林行舟则是被人用绸带绑在地上,半死不活一般地蜷缩着,口中还不知道在呓语着什么。
谢允曾经见过这位新科状元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之时,当年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陇邺甚至不少氏族都想将家中贵女嫁给这位出身寒门,也很好控制的少年人。
可是现在这个曾经前途无量的少年郎君就这么缩在地上,好似一个破烂袋子一般,脊后突出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好似在呓语
“容娘。”
谢策看到谢允前来,倒是也没有什么惊讶,只是略微颔首,语调平淡无波道“皇兄。”
谢允知道之前谢策的着急,现在看到罪魁祸首,必然是心中有气,所以也没有劝慰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皇弟准备怎么处置林行舟”
谢策听到谢允问的这个问题,突然笑了一声,问出一个问题“皇兄可知晓,现在林行舟口中呓语的是什么”
谢允思虑了片刻,摇了摇头。
谢策看了一眼在地上的林行舟,“郭大人和户部尚书的关系极好,之前我就得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林行舟当年在垣城抛下来的那个发妻,就唤作容安娴。”
“我猜,他现在口中呓语的,应当就是他的发妻。”
谢允自然是知道林行舟之前抛妻弃母的行径,对于现在的林行舟至多就是有几分感触,也远远谈不上是同情,只是感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猜到现在谢策基本上已经有了怎么处置林行舟的方法,便也没有出声,等着谢策说完。
“林行舟既然现在突然良心发现,那我自然也是要成全他的。”
谢策突然站起身来,“他在这个时候既然想念起了发妻,那我也如他所愿,将他送回垣城。听闻垣城不过是个小镇,之前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状元,想来林行舟若是归乡,必然会引起极大的轰动。”
“我要将他送回垣城,将他的事迹张贴在大街小巷,让他的发妻生母看看,自己究竟以前真心相对的,到底是怎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谢策走到林行舟的身前,然后蹲下来,林行舟从刚刚谢策开口的时候就没有再开始呓语,而是阖上双眼,嘴唇翕动。
将他最后一丝未泯的良心亲手踩烂在容安娴和母亲面前,自此往后,就没有一颗真心是属于他垣城船生的了。
“林副使,”谢策顿了一下,“你觉得呢”
可谓是,杀人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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