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约翰便带着家人,出现在了都柏林。
一回到都柏林,约翰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伊莎贝拉也第一次带着小约翰,在都柏林市民面前抛头露面。
在欢迎的仪式完成之后,约翰就继续投入到了工作当中去。
也就是在这个冬天,都柏林大主教逝世。按照约翰原本的安排,斯蒂芬成为了新任都柏林大主教,来到了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城市。
有了斯蒂芬,朱利安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虽然在把握大方向上,斯蒂芬的能力不算强,但是他处理市政的能力一流,甚至让朱利安这个市民出身的人有些自愧不如。
最重要的,是约翰所制定的法典。
这部法典被定名为《爱尔兰宪章》,算是给爱尔兰制定了一部基本的宪法。
首先,约翰确定了各个郡和市的范围,以及各个贵族的领地。随后,便是各地、各贵族应尽的义务,以及可以享受的权利。
和英格兰一样,男爵才是实权的封建领主,而伯爵并不能从实际上控制各郡的行政事务。
因此,这些贵族,也只能称得上郡望,而非欧洲大陆上传统的贵族。
不同的是,爱尔兰的贵族有这么几点不一样。首先,就是约翰可以干涉他们的继承权问题。当贵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中没有男性时,约翰可以选择由第二、三顺位的男性,或是第一顺位的女性来继承。
换作更具体的例子,一个无子的贵族,约翰可以决定让他的侄子继承,或是他的女儿继承。
约翰还会对贵族征收数额极小的一笔个人税。至于盾牌税、遗产税,则是有相当明确的规定,按照各个贵族的爵位、领地大小来进行确定。
土地转让上,约翰明确拒绝直接的土地专卖,但是允许将土地长期出租。如果在此期间发生了继承问题,那约翰就可以介入到其中去,进行调解。
在对荒地的处置,还有对桥梁、河流、森林的使用权上,约翰也略作调整,在全爱尔兰划出了相当多可以公共使用的荒地。毕竟,约翰巴不得现在多来点人,开发一下爱尔兰。
接下来,还有大量的相关的经济利益上的条例。可以说,整个《爱尔兰宪章》,绝大部分内容都是和经济相关的。
然而,有一个条例,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
约翰不禁止放贷。
要知道,绝大部分的宗教,对放贷这件事情都痛深恶绝,天主教也不例外。
犹太人并不排斥放贷,所以他们钻了这个漏洞,成为了中世纪放贷行业的主要操持者。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人痛恨他们的原因。
可是约翰的作为,似乎和那些犹太人同流合污了?
这件事情引起了教廷那边的震动。毕竟,你教宗亲自封的爱尔兰国王,反而不守戒律,那是什么意思呢?
乌尔班三世也被约翰气得够呛,连忙派了使节来向约翰追问。
而教廷中的反对者,给乌尔班三世下了绊子。费康主教、荷兰主教、波尔多主教、温彻斯特主教,再加上教廷使节,这五个人组成了一个听证团,专程前来爱尔兰。
他们的这番架势,让约翰不得不认真起来。
在伦斯特公爵宫里,四位主教和教廷使节受到了约翰的亲自招待。在他们都休息了一天之后,约翰才将他们带到隐蔽的会客厅中。
位列约翰身边的,分别是秘书长雅克和都柏林大主教斯蒂芬。
“爱尔兰的国王陛下,很荣幸能在这里和您展开会谈。您以前和我见过面,我就是阿方索,教廷使节,但愿您还没忘记我……我猜您应该忘记了,不过没关系。”
阿方索没有过多的纠结,而是让身边的教士开始记录谈话的内容。
“首先,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那就是您接下来所说的话,都全部属实吗?我需要您向上帝发誓。”
“我发誓,我说的话全部属实。如若有一句话是假,那我宁可下地狱。”
约翰毫无压力地发了誓,然后看着阿方索,等待着他将谈话继续下去。
“首先我想告诉您,您的宪章在教廷引起了相当广泛的讨论。枢机主教们正在和教宗讨论,您的宪章是否合法。尤其是,您的宪章之中,似乎并没有禁止高利贷行为。”
“没有禁止高利贷行为?”约翰的眉头皱了起来。
阿方索点头道:“没错,您的宪章之中允许人们发放高利贷,这是毫无疑问的错误。当然,我这里是传述阿尔贝托的话。”
对于这帮神学家,约翰是实在没什么办法。
他看着另外几名主教,然后不得不站起身,拿起放在旁边的宪章,开始自己的演讲。
“诸位,我也是基督徒,我仍然记得,小时候听到的内容。‘你若借钱给他,不可如放债的向他取利’,这是在《利未记》中的部分,我记的很清楚。”
“或许我们不会向欠债者取利,但是我们得要看一看,实际生活中究竟有什么样的案例。”
约翰从身后摸出一张羊皮纸,递给了听证团成员。
“这是发生在1186年1月的一个案件。一位农民被邻居控诉发放高利贷。而他做了什么呢?他将自己的一部分种子借给了自己的邻居,然后那名邻居在收获之后,不仅给了他新的种子,而且还给了些许粮食,作为感谢金,这很正常吧。”
温彻斯特主教和费康主教点了点头,至于荷兰主教,他似乎还在神游。
“但是,那名邻居很快就反悔了。于是他控诉自己的邻居是高利贷放贷者,并且在当地发生了错判。那名农民差点因此而死,只是我处理的比较及时。那么,各位现在对贷款的事情,是否有了新的认识?”
“贷款应当分为两种,一种是合理范畴内的贷款,另一种则是高利贷。如果是在合理范畴内的贷款,那么其利息是相当低的。”
“这种低利息的贷款本质上,和你借钱给人,然后那人多给了一笔感谢金,是没有任何区别的。假如没有这笔利息,那么放贷的人甚至是亏损的。”
“停。”
荷兰主教打断了约翰,似乎从神游状态里走了出来。
他操着一口荷兰味的拉丁语说:“钱不能生钱,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假如一个人好好的还钱,那怎么会有亏损的情况发生?”
“没错,这一点请您阐述清楚。”阿方索说道。
果然是淳朴的中世纪人,让约翰一阵头疼。
让他们去理解货币、经济之类的东西,未免有些太难,但约翰还是不得不给他们解释。
“我举一个例子。假如我借给了斯蒂芬十个便士,然后他花十便士买了鸡。鸡生下了五颗蛋的时候,我向斯蒂芬要求还钱,斯蒂芬还了我一只鸡,说这是他当时花十便士买的,这合理吗?”
“那你们发现问题了吗?我们之中一共只有十便士。难道那五颗鸡蛋是多出来的吗?”
这个问题,直接让听证团的这些人大脑过载。
他们当场就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似乎怎么都没法理解约翰的说法。
“问题所在之处就是,斯蒂芬创造了价值,但是我却一无所获。那么这时候,我们再进行区分。高利贷,真正的高利贷,要求的是什么呢?”
约翰的语气逐渐加重,话语里开始有了抨击的意味。
“假如我要求他还一只鸡加上二十颗蛋,那就是高利贷。高利贷的要求,是超出借贷人的偿还能力范围的。鸡可以生蛋,但是鸡没法一下生二十颗蛋。这就是高利贷。”
“而在爱尔兰,被允许的贷款,则是说,我可以获得一只鸡,还有两颗蛋。鸡是本金,蛋是利息。剩下的三颗蛋,则归斯蒂芬所有。”
说完,约翰也有点口干舌燥。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兑了水的葡萄酒,顺带观察了一下听证团成员的神色。
这几个家伙神色各异,费康主教抚着下巴,温彻斯特主教似乎正在算计着什么,波尔多主教眉头紧锁,荷兰主教依旧神游。至于阿方索,他面无表情,但是眼神说明他正在思考。
休息了片刻之后,约翰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看,原本我们只有能买一只鸡的十便士。但是现在,我们都多出了一笔利益,也就是那些鸡蛋。这样合理的借贷行为,为什么不能被允许呢?”
温彻斯特主教突然反应过来,率先对约翰表示了认可:“非常精彩的阐述,陛下,我已经了解了您的想法。”
“可是,陛下。”波尔多主教举手说,“放贷的商人在这过程中,岂不是坐享其成了?”
约翰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什么叫作坐享其成?”
他严肃的样子,明显是吓到了波尔多主教,让这位主教摇了摇头。
只是,约翰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继续说:“在这样合理的贷款活动中,放贷的商人同样是生产的参与者。”
“何出此言?”费康主教问道。
“生产活动最关键的三个要素就是,劳动、时间、金钱。诚然,放贷的商人未必介入了劳动,但他提供了金钱,也花费了时间,你怎么能说他这样子赚到的钱,是不义之财呢?”
教士们聆听着约翰的论证,似乎都入了神。
“教义当中,有一个词,叫卑劣利息。什么是卑劣利息?那就是一个人以极低的投入,想要换到极高的收益。这样的事,真的存在吗?”
“不存在,那就说明,这是恶魔的事业,是邪恶的事业。高利贷,就是邪恶的事业,因此我很明确,拒绝高利贷。但是,合理的放贷行为,在爱尔兰是可以被实行的。诚实的报酬,在爱尔兰是被允许的!”
掷地有声的话语,敲在了几位主教的心头。
从最开始到现在,约翰的论证,都展示出了他对经济的理解。同时,他对教条的理解也不算差,至少到了及格线。
“我最开始还以为您会贿赂我们,或者用武力威胁我们。”费康主教笑着说。
他是诺曼底的重要教会人士,费康至今保留着许多诺曼底王朝的重要文献资料,其地位可见一斑。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对约翰说出带有冒犯可能的话。
约翰只是置之一笑,并且对自己成功的论述感到自豪。如果记载完全的话,自己这很可能是流芳百世的一次演讲。
就在这时,不合时宜的人跳了出来。
荷兰主教说:“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钱不能生钱。钱就像酒一样,您没法同时将酒和酒的使用权出售。那么钱也一样,您没法把钱的使用权给别人,但是钱的所有权又在您自己手上。”
他走的道路相当失败,因为在这方面,是约翰的主战场。
假如他现在撒泼打滚讲神学,约翰还真没办法。但是他既然拿出这招,约翰就要来点大的。
接!化!发!
“您说的对,钱不能生钱,但是货币可以。”
约翰祭出的杀招,便是15世纪时,教会法学家对钱与货币的分割。
这个理论,正是从13世纪开始发展的。方济各派的教士们,将这个理论孵化出来,并且由后世的教会法学家将其壮大,最终扳倒神学家们。
“您的意思是,我们手里用的这些便士、英镑、先令,都不是钱,而是货币?”荷兰主教的脸上露出了不理解的表情。
约翰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当然了,当钱被它的主人用作某种可能的利得而投入的时候,钱就不光光是钱那么简单了。它们不仅有钱的性质,而且还具备产生利润的特性。”
“它成为了一种推动生产的商品。但是它和商品又不一样,因为只有有了它,生产活动才可以进行。因此,它被称为——资本!”
荷兰主教摇着头说:“不,不对,你说的是错的……”
约翰掏出了一个便士,在手里摇晃着。从窗外折射进来的阳光,照的这枚便士熠熠生辉,在荷兰主教看来无比刺眼。
他似乎不愿意接受约翰的理论。
其实,约翰也不难理解。在座的所有教士中,只有荷兰主教的辖地,是最为贫困的。
在普遍贫困的农业社会中,借贷这样的行为的确是大大滴坏。
可是现在,西欧的城市开始兴起,商业活动开始变得频繁。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发展资本主义的需求,几乎称得上是历史的潮流。
债务,则是资本主义转移矛盾的一种方式。它是资本主义的润滑剂,如果想让这台机器跑起来,还真不能缺了它。
“货币并不只是具有钱的本性,它还有增殖的能力。它可以代表钱,但是它具有比钱更丰富的内含。”
约翰的这句话,算是对自己整场论证的一个概括。
站在约翰身边的雅克没什么感觉,斯蒂芬则是整个人都陷入了懵圈的状态。他怎么记得,在英格兰的时候有流言说,约翰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呢?
就这,就这人,谁要是跟斯蒂芬说他不学无术,斯蒂芬能亲自打开他天灵盖看看。
“既然荷兰主教不愿意听的话,那我还是跟各位说一下,具体的实行过程吧。虽然我刚才说的很好听,但是各位也都知道,说的好听不代表能实行的好。”
约翰看向了阿方索。
“我会将您说的所有话,如实转述给教宗冕下的。”
阿方索的承诺,让约翰放下心来讲。
“首先,就是对高利贷的定义。利息百分之二十以下的贷款,都是被允许的。但是超过百分之十五的,需要向我,或者我的首席文书官,朱利安,去申请才行。”
“其次,我们会做资质鉴定。我们会去了解借贷者的财产情况,以确保他们有偿还的能力。毕竟,如果钱借给了一个没有偿还能力的人,那一旦有问题,对双方都是损失。我可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领地上。”
波尔多主教眼睛一亮:“你们有专业的人士去做这些?”
“当然。”约翰立马回答道。
其实,有没有专业人士,约翰也不知道。但是他在这些人面前,必须嘴硬。
他总不能说自己不行吧。
看着波尔多主教赞许的样子,约翰感觉心里一阵宽慰。他原以为,这个来自阿基坦的主教是最难弄的。但是现在看来,他还算是善解人意。
温彻斯特主教从最开始,就是站在约翰这边的。至于费康主教,他的倾向也很明显。
只有一个荷兰主教,他似乎一直持反对意见。而且就他现在这个样子,约翰也不觉得他能听得进去。
没人能叫醒装睡的人,那就让他继续装睡好了。
“听了您的阐述,我觉得您不仅是一位优秀的雄辩家,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实干家。请让我向您表示我对您的敬意,陛下。”
阿方索站起来,给约翰深深的鞠了一躬。
另外几名主教也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对约翰的赞许。除了荷兰主教,他对约翰还是有所不满。
最后,阿方索给约翰吃了一颗定心丸。
“等我返回罗马之后,我会代您说服那些枢机们。您的论证相当的优秀,辩词也相当卓越。我相信,以枢机们的智慧,不会不同意您的说辞的。”
“那我还得感谢你了,阿方索。”
约翰也不吝啬自己的热情,和阿方索握手,表示了自己对阿方索的感谢。
等到这些听证团都离开之后,约翰才算是放松了下来。
“实在是太优秀了,陛下。”斯蒂芬看着几位主教远去的背影,在约翰的身边说道。
约翰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攥了一下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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