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刘岩回到罗马花园。
当年,刘岩的公司之所以从宁城搬到燕京,主要是因为爸爸妈妈的工作调动。
到了燕京的第二年,为了让两位老人住的更舒适些,刘岩就买下了罗马花园东侧这套南北通透的三居室。
多年之后,自从他搬了出去,父母仍然住在这里。
曾经提过好多次换个更新更大的房子,但母亲一直不同意:“大夫讲过,在熟悉的环境里,对你爸的康复有好处。”
原先老两口睡的那个房间,换成两张单人床,父亲一张、护工一张。
刘岩住过的那个房间,也摆进两张单人床,母亲一张、保姆一张。
刘岩每次回来,就睡在书房里。
护工与保姆是夫妻俩,都比刘岩小几岁,是阿源从老家百里挑一遴选来的。
自从修高铁征地之后,村里人都无所事事。
一听阿源说,包吃包住月薪五千,到燕京伺候他老板的父母,一个个都争先恐后踊跃报名。
阿源先把这两位优胜者带到自己家里,让爸妈培训了一个月,才送到刘岩爸妈家正式上岗。
开门的是护工,招呼道:“刘哥回来了,大爷大妈刚吃完饭。”
刘岩走到厅里没见人,保姆从厨房探头说:“刘哥,大爷大妈在书房呢。”
为了方便父亲的轮椅进出,几个房间的门都经过改造,加宽了不少。
刘岩走进书房,父亲正坐在轮椅里,头戴游戏专用耳机,静静地盯着桌上黑黑的电脑显示屏。
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笑着对刘岩说道:“你爸已经等半天了,一动不动,每天就这时候最省心。”
刘岩接着说道:“妈,您去看会儿电视,我陪我爸。”
说着,他就坐到电脑前,打来电脑之后,把父亲戴着的耳机掰开问道:“爸,今天想玩儿哪个游戏?”
父亲看也不看刘岩,盯着屏幕上出现的沙漏,含混地说道:“昨天那个。”
刘岩每次都这么问,而父亲每次也都这么回答。
其实,刘岩根本用不着在意,每次照例自己想玩哪个就玩哪个,而父亲则一如既往专注地做一名忠实观众,从不表示异议。
这次,刘岩打开的是《天书世界》。
正当他琢磨着赵云该打哪个山寨的时候,听见父亲的喉咙里忽然咕噜一响,刘岩连忙将身子凑了过去。
只见父亲有些着急,嘴角挂着口水说道:“不是昨天那个。”
刘岩顿时大吃一惊,一边大声喊:“妈!”,一边赶紧回想昨天玩的是什么……
母亲和护工闻声,都急忙奔了过来。
刘岩兴奋的说道:“我爸看出这个不是昨天那款游戏了,他居然能记得昨天我玩儿的是哪个!”
母亲喜出望外,护工连忙问道:“刘哥你昨天玩的啥?”
“应该是《坦克大战》,没错!”
刘岩说完,麻利地打开新窗口进入新游戏,再次掰开父亲的耳机满怀期待地问道:“爸,你看这是昨天那个吧?”
父亲依旧不看刘岩,过一会儿才回答:“不是昨天那个。”
刘岩的心顿时又一沉,不甘地又问一遍:“爸您再仔细看看,好好想想,这就是咱们昨天玩的那个,对吧?”
父亲充耳不闻,眼睛盯屏幕,面容祥和,再也不开口了。
刘岩见状,沮丧地自言自语说道:“以前无论我玩儿的哪个,他都当成昨天的那个了。
今天无论我玩儿哪个,他都说不是昨天的那个。
我刚才还以为爸有好转呢,又是白高兴一场。”
母亲无声地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在刘岩的头上胡撸一下,由护工扶着出去了。
刘岩原本想再换个游戏试试,一转念,又作罢了。
类似的测试已经做过太多遍了,每次都是由瞬间的欣喜演变为长久的绝望。
刘岩不得不渐渐接受眼前这个现实,父亲踏入的是一条不可逆转的单行线。
唯有希望父亲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慢一点、久一点、远一点。
心神定下之后,父子俩便并肩沉浸到游戏中了。
刘岩正打着游戏,忽然感觉父亲的手轻轻搭在他的大腿上。
他迅速扭过脸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依旧目不斜视,脸上浮现出一层似有似无的笑意,竟然有几分神似庙宇中的佛像。
刘岩见状,心里不由得愈发沉静,感到久违的踏实。
此时此刻,他可以抛弃一切所谓的正经事,理直气壮地挥霍时光,心安理得的业荒于嬉,全身心专注于这辈子最正经的正业:为父亲表演打游戏。
玩了一小时不到,护工进来提醒:“刘哥,该帮大爷洗澡了。”
刘岩和护工把父亲搀扶进卫生间,自己先出来坐在沙发上,陪着母亲看电视。
母亲转过脸看着刘岩说道:“其实你爸这样挺好的。”
刘岩不由得一愣。
母亲接着说道:“幸亏他现在糊涂了,要不然就该像我一样,每次一想到你连个家连个孩子都没有,心里得有多难受啊。”
保姆见状,悄悄起身走进厨房,留下母子俩相对唏嘘。
刘岩刚想聊些别的话题,母亲苦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其实,我真挺羡慕你爸的,吃喝拉撒睡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尤其是不用操心你。”
刘岩故作大大咧咧地说道:“妈,我觉得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
你、我,还有我爸,咱们一家三口多好啊。
就像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直到我刚记事的时候那样,从小到大,一直就是咱们仨。”
“那……十年以后呢?二十年以后呢?你爸还在吗?我还在吗?”
母亲擦了擦眼角,继续说道:“将来,我和你爸只能在天上看着你,看你还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时候你爸也不糊涂了,我们俩一块儿为你难受。”
听母亲这么一说,刘岩难过地别过脸去,声音暗哑地说道:“到那个时候,我就去找你们!”
“不许瞎说!”母亲在刘岩的胳膊上拍了一下:“你这脑子到底怎么想的?宁肯上天找我们,也不愿意找个人一起过?
凭你的条件,要真想找,什么样的人找不到?随便找一个也成啊。”
刘岩随即笑了:“随便找,还真不如不找,这一点绝对是真理。”
母亲叹了口气,眼睛在房子里扫视了一圈,发愁道:“慢慢的,你爸其他各方面毛病就都该来了。
我们几个无论如何也弄不了,最后还是得去养老院,那种有医疗条件的。
可实在舍不得这房子,能住一天算一天吧。”
“对,能住尽量住,不着急去养老院。”刘岩立刻附和道。
“我跟你说件事,这个以前没来得及跟你爸商量过,我就做回主了吧。
小岩,千万不要给我们俩买什么墓地。这房子你别卖,一直留着,反正你也不缺钱用。
将来就把我和你爸的骨灰放在这房子里,你什么时候想我们了,就过来看看,就像咱们仨还在一块儿似的……”
听母亲这么一说,刘岩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在四十九岁即将到来之际,他忽然意识到,这辈子迄今为止一直在做加法。
他无法想象,轮到不得不做减法的时候,自己能否受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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