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部中,进入帐内,郭赦之等人都在。
郭赦之半躺席上,两手交叉,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正在逗戴黑的儿子玩。
看见曹丰、曹幹进来,郭赦之一咕噜爬起来,迎他两人,鼻子嗅了嗅,闻到了曹丰、曹幹身上传来的酒味,便笑嘻嘻地说道:“大兄、小郎,刘从事都安排了什么好酒好菜招待你们?大兄咋也没给我带回来点,让我也沾沾光?”
曹丰皱着眉头,说道:“赦之,你们先出去,我和阿幹说些话。”
郭舍之怔了下,便待应诺,曹幹止住了他,笑与曹丰说道:“阿兄,外头下雪,怪冷的,郭大兄他们在帐里正暖和着,猛然出去,可别着凉。你有啥话要对我说,还是咱俩出去吧。”
曹幹说道:“也好。”
两人就又从帐中出去。
郭赦之重新躺下,叫戴黑的儿子近前,敲了敲他的脑壳,笑道:“要说体贴,还得是你曹仲叔!”
“曹仲叔”者,指的自是曹幹。
却说曹丰、曹幹兄弟出了帐篷,到至近处的一堆篝火旁。
曹丰叫在这里烤火取暖的战士先到别堆的篝火边去,兄弟两个挨着火堆,坐将下来。
曹幹问道:“阿兄,你要给我说什么?”
曹丰紧蹙眉头,看着曹幹,说道:“阿幹,你不是对我说,若是拥了刘从事为主的话,对咱们将会很不好么?刚才刘从事帐中时,你却又为何主动愿意拥刘郎为主?”
尽管旁边是火堆,风夹着雪,劈头盖脸地吹,仍是十分寒冷。
曹幹紧了紧膀子,只觉后脑勺嗖嗖的冷,又把袍领往上拽了拽,伸手到火边,烤着火,回答曹丰,说道:“阿兄,我今晚在刘从事帐中时,不是说了么?事急从权。”
曹丰说道:“阿幹,你当时是说了事急从权,但你说的‘事急从权’,说的是咱们高从事而下昏迷未醒,所以咱们可以暂时代他做主,却不是为何你改了主意,现又愿拥刘郎为主啊。”
曹幹笑道:“阿兄,咱们暂且代高从事做主,称不上‘事急从权’;赞同戴从事的建议,拥刘昱为主,这才是‘事急从权’。”
曹丰听糊涂了,问道:“阿幹,你这话啥意思?”
曹幹说道:“阿兄,今晚咱们议事的帐篷,位处刘从事所部营区的正中,外头都是刘从事手下的嫡系精卒,如果今晚咱们不答应拥刘昱为主的话,……阿兄,你估摸着咱还能再从那帐篷里出来么?”
曹丰说道:“你是说?”
曹幹说道:“阿兄,咱俩之前私下聊天的时候,我是对你说过,如果拥了刘从事为主,对咱们将来怕会不利,但同时我也对你说过,一旦刘从事他们真的提出要求咱们拥刘从事为主的时候,咱们如不答应,恐怕对咱们也将会是大为不利。这两个不利,一个是‘将来’的不利,一个是‘眼皮前头’的不利,两者该如何取舍,该怎么选择,这还不是明明白白的么?”
“眼皮前头的不利。”
曹幹摸着颔下短髭,说道:“是啊,阿兄!”
曹丰眉头深锁,说道:“阿幹,就算你猜对了,今黑咱如不答应,咱就出不了那帐,可现在答应是答应下来了,这帐咱是出了,然而高从事他会不会愿意,咱可都不知道啊!若是高从事醒来之后,并不愿意,可该咋办?”
曹幹摇了摇头,说道:“阿兄,我料高从事他不会不愿意的,或者说,他即便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曹幹说的没错,刘小虎的本部嫡系比高长的部曲能打,他们现下的人又比高长的人多,再加上戴兰帮腔、帮手,那么就算高长醒来不愿意,也的确是无计可施,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亦正是因为现实如此,曹幹今晚也才不得不违心地拥了刘昱为主。
曹幹接着说道:“并且,现在也已不是高从事会不会愿意的麻烦。”
“那是啥麻烦?”
曹幹说道:“刘从事、陈直说,要把咱们的部曲重新编制,不够百人的,他们给咱们补够。阿兄,你难道没有看出,他们这么做是想为了什么么?”
“……为了什么?”
曹幹说道:“阿兄,他们这是想往咱们的部曲里头掺沙子,想挖咱们的墙角啊!”
“给咱们补够百人,并非是出於好意?”
曹幹叹了口气,说道:“岂会是好意!”
曹丰在火堆边愣愣的坐了会儿,不由的也叹了口气。
曹幹问道:“阿兄,为何叹气?”
“阿幹,咱就想能有口吃的,能活下去,咋就这么难!”
曹幹说道:“阿兄,有多难?”
曹丰说道:“先是在董三老部中时,董丹欺负咱们,在董三老那里待不下去了,咱们改投东海,可这还没到东海,咱们就又被刘从事他们惦记上了,只能拥了刘郎为主。……阿幹,我咋觉得咱现在这日子,咋和咱们在乡里时的日子没啥区别啊!”
曹幹没太明白曹丰的意思,问道:“没啥区别?阿兄,你此话何意?”
曹丰说道:“阿幹你看,咱在乡里的时候,乡中的蔷夫、县中的县吏,他们说啥,咱们就得听啥,他们要啥,咱们就得给啥,万事不能由己,事事都得听人做主;如今咱们提着脑袋,落了草,可却咋还是这个样子?不管是啥,都还得听别人的?”
还真是这样。
之前在乡里的时候,曹丰等这些乡民,要听乡官、县吏的。
现今起了事,造了反,但曹丰等的命运依然是不能自己做主,此前是听董次仲的,被董丹欺辱,今晚又被迫听刘小虎、陈直的。这拥了刘昱为主,如曹幹所言,部曲中又将要被陈直掺沙子,那往后的日子也就可以预料得到了,必然又是只能对刘昱俯首帖耳,听刘昱的了。
为何造反前,命运不能自主,处处受人欺凌;造反后,命运仍是不能自主,一样受人欺凌?
曹丰想不明白。
曹幹当然是能够想明白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说到底两个字,“阶级”。
在乡里时,曹丰他们这样的乡民,是受压迫、受剥削的阶级;起事后,因为起事的队伍中有着像董次仲、刘小虎这样的豪强,因而他们依旧是受压迫、受剥削的阶级。
唯一区别是,起事前,压迫、剥削他们的是“朝廷”这一方;起事后,压迫、剥削他们的则是“反抗朝廷”的这一方。
只是曹幹虽然明白其中道理,这些东西,却没法对曹丰说,说了,曹丰现下也不能理解。
曹幹抬起脸来,望向了竖在帐篷旁边的红旗。
耳濡目染的道理,曹幹是知道的。一样东西,如果天天都能看到,那么潜意识的,肯定就会给看到这样东西的人造成一些影响,所以,在往东海来的这些天的路上,为避免引起路经郡县的注意,白天时,这面红旗,曹幹很少让打出来,但每到晚上宿营之时,这面红旗,他都会叫郭赦之、丁狗把之竖在自己和曹丰住的帐篷旁边,好让他们部中的人都能看到。
夜雪之中,北风吹动红旗招展。
曹幹看了好一会儿,收回目光,与曹丰说道:“阿兄,现在和过去相比,还是有些不同的!你也别沮丧,别失望,且朝后看吧!”
曹丰低落的坐着,沉默了会儿,强自振作精神,说道:“阿幹,我还是担心高从事醒来后,会对咱们的擅自做主不满!”
“阿兄,眼下别无它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等高从事醒来,又或咱们到了东海,顺利地找到了高从事的朋友,投到了力子都帐下后,再说其它罢!”
……
高长这伙人的驻区。
帐篷中,高长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一灯如豆,照不亮整个帐内,昏冥的光中,高长最先入眼看到的,是高况正在出神的脸。
高长微弱地说道:“小四。”
高况回过神来,怔了怔,旋即喜色满面,说道:“阿兄,你醒了!”
高长问道:“我又昏了多久?”
高况说道:“阿兄,你这次没昏多久。”
高长问道:“咱们到哪里了?”想要撑起身子往帐篷外看。
高况急忙上前,把他扶住,说道:“阿兄,入夜时刚出的鲁县。”
“出了鲁县了?……那离东海就剩下两三天的路程了。”
高况应道:“是的,阿兄。”
高长、高况从小一起长大,高长对高况非常了解,此时虽是刚刚昏迷醒来,精神虚弱,可是却也察觉到了高况的异常,遂就问他,说道:“小四,你咋了?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高况说道:“阿兄……”
只叫了声“阿兄”,话就断了下来。
高长说道:“有啥事儿,你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高况说道:“阿兄,我去叫郭医过来,给你看看,再叫人赶紧做饭,好让阿兄你先吃些东西。”
高长说道:“我不饿,你也别急着找郭医,究竟什么事儿,你先告诉我!”
高况犹豫了下,说道:“好吧!”
就把今晚刘小虎、陈直等强迫他们拥刘昱为主此事,尽量简短地告诉了高长。
高长听罢,说道:“此议是戴兰提出来的?”
“是,阿兄。今晚在刘小虎帐中说这事儿时,主要都是戴兰在说。”
高长闭上了眼睛。
高况左等右等,不见高长开口,既是担心高长听了这事之后,可能会心情非常糟糕,又是怀疑高长会不会是又陷入了昏迷,正不知要不要喊高长几声的时候,高长的眼再度慢慢睁开。
高况急於辩白似地说道:“阿兄,今晚戴兰建议我等拥刘昱为主时,曹大兄、田大兄我们都是不愿意的!阿兄,你若也不愿意,我现就去叫曹大兄他们过来,把阿兄的决定告诉他们,然后我再去找刘小虎、刘昱!”
高长问道:“你找刘小虎、刘昱干什么?”
高况说道:“自是将阿兄不欲拥刘昱为主的决定,告诉她姐弟俩!”
“不能去!”
“阿兄?”
高长说道:“这件事儿,曹幹做得对。你们当时若是没有答应,你我现在只怕就见不了面了!”
高况说道:“阿兄,那现在怎么办?”
却见高长那张憔悴的脸上,此时所显的,非是恼怒,也非不满,而竟是惆怅之状。
他吃力地抓住了高况的手,高况觉到他的手冰凉如水。
高长说道:“小四,我的伤,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这‘从事’不‘从事’的,现下我也根本不在意了!我而今心里,挂念的只有你们。刘昱其人,我不太了解,但刘小虎确是称得上敢战,陈直也是个懂兵法,有能力的,我死之后,你们若能有刘小虎、刘昱姐弟为你们之主,只要他姐弟俩待你们公平、公道,说实话,我也还能略微放下些心来。”
高况的眼圈红了,紧紧攥住高长的手,说道:“阿兄,你这伤不是不能治!我今日还又问了郭医,他说能治!阿兄,你不要胡思乱想,先静下心来,把伤养好!”
高长微笑着说道:“小四,本是看乱世将起,我想着带着你,咱们兄弟共同做出一番事业来,说不得,将来或许亦能换一场富贵!可是看来,我是没有这个命了!……不说这个了,小四,趁我还醒着,你赶紧去把阿幹和苏建给我找来。”
“阿兄,找苏建来还是要他写书信么?叫曹小郎来干什么?”
高长说道:“不错,叫苏建来,还是叫他帮我写书信,唤阿幹来,我是想送书信此任非得一个机警、靠得住的人不可,阿幹正合适,便由阿幹帮我把这封书信给我朋友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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