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河为界,牧云于南,三万里南疆腹地,终年云雾汹涌的连云山深处,火云道观傲立其中。
山外百里的陌玉镇,镇中的洛仙客栈远近闻名,是来往客商旅人歇脚的最佳之地。
同时,洛仙客栈也是一座人间与仙门道观的联络渡口,只因它的名字里带着一个“仙”字—
这片大陆上,敢用仙字抬头做买卖的,要么是有四大仙族做靠山,要么,掌柜的是个拥有仙门灵牌的人间半仙儿。
所谓半仙儿,还差一半方能成仙儿,仙缘浅薄,却也终究是得到了天道的部分加持,那些虚无缥缈的气运庇护,足以让一个人无病无灾的过完后半生。
很多修道者修行之路断绝之后,或主动或被迫,均会走出道观,趁着年华尚未真正逝去,在滚滚红尘里享受一番,也算是对失去修道资格的一种补偿。
洛仙客栈的掌柜,就是一个修道无望,最终离开仙门的人间半仙儿。
秋风掠过旗番,本就阴霾的穹苍,似乎又变得暗淡了几分。
一个风韵犹存中年女人轻叹一声,轻起莲步,来到了客栈之外,她看着凭空出现在空地上的三拨不速之客,不由蹙起了眉头。
掐指算来,这座坐落人间的陌玉镇,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阵仗了,三拨仙门高手各自从天而降,不同的仙气绕身,却是极其类似的杀气腾腾。
三拨分属三座不同道观的修道者,几乎同时落地现身,当看到有其他道观的人也赶到的时候,空气霎时凝固了一般,似是都没预料到有人会先来一步,隐隐的杀机瞬间蛰伏于各自心头。
故而谁也不说话,互相提防着—
仙气与杀气在这三拨人的身周交织缠绕,这样的诡异气氛,对于一座人间的小镇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须知,修道者们已经脱离了凡人的范畴,他们释放出来的力量,弹指之间,一座人间小镇就会沦为瓦砾废墟。
好在这位女掌柜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对这些真正的大人物,甚至面色不悦道:“瞧各位仙长的架势,今儿是要拆了我这洛仙客栈?”
她的声音并不大,场中诸人却是各自心头微震,这些修道者们虽然高座云端,俯瞰众生好似尘土间的蝼蚁,但是仙门座次等级森严,亦有位次更高者,负责监察他们的一言一行。
而仙门规矩的首要:不允许任何修道者,妄加干涉人间秩序的正常运转。
曾有犯戒者不遵仙规,便有位次更高的修道者以雷霆手段火速拘押,根本不给他们背后师门任何反应的时间,直接剥离了仙骨不说,还将几缕试图兵解逃离,打算重修来世的几缕魂魄彻底打散,自此来世今生荡然无存,下场好不凄惨。
“掌柜息怒。”
一道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空气,打眼看去,说话之人是个身材匀称的中年人,身着一尘不染的洁净道袍,仙气十足。
女掌柜冷着脸点了点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金台观的梁龙仙人,”她顿了顿,“有何指教?”
梁龙道:“掌柜说笑了,这儿是火云观的地盘,我们这些外人只是叨扰一二,哪里谈得上什么指教?”
柳三娘见他说话不爽利,本就不悦的脸色顿时冷了下去,语气跟着生硬起来:“梁仙师,是我眼瞎还是听错,你们金仙观、抚云观、雷火观三家道观,未经允许便齐聚我洛仙客栈,若不是还有柳三娘我站在这里,你们怕是早就掀翻此地了吧?”
梁龙闻言脸上一阵青白,但他并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自是不会因为几句讥讽就大动肝火,正要耐着性子解释一番,有人却是抢先开了口。
是个手持山河扇的俊朗年轻人,生着一对星辰般的黑白眸子,他先执晚辈礼,方才开口介绍道:“在下抚云观叶步清,见过前辈。”
听到前辈二字,柳三娘颜色稍缓,微微額首,算是认了他这个晚辈。
叶步清神色自若,继续说道:“前辈有所不知,我等突然来到此地,并非有意冒犯火云观,而是事出有因。”
柳三娘柳眉微调,眼波深处闪过一抹异芒,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请教-”
叶步清目色微沉,缓缓说道:“我等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降伏一头藏匿此处的虎妖!”
虎妖?柳三娘心中咯噔一下,心念急转,自己的客栈什么时候混进了虎妖!可若此人所说是实情,今日之事怕是变得棘手了。
她心念转动,自己修为早就不在,但看这帮人如临大敌的架势,想必那头藏匿于客栈之中的虎妖,肯定不像他们嘴上说的那般简单。
好在她已经通过符阵向观中发出了支援信号,为今之计,也只有尽量拖延时间,等待观中来人了。
打定主意后,柳三娘沉声说道:“诸位都是修道中人,降妖除魔职责所在,我自不会橫加阻拦,只是陌玉镇毕竟是火云观的管辖范围,先前我已用符阵通知了观主,想必很快就会有观中使者赶来客栈—”
“不可,”
一直冷眼旁观的雷火观众人里行出一位魁梧大汉,谈吐之间如有雷鸣声起,“掌柜的有所不知,这头虎妖异常狡猾,先前被它侥幸逃脱了数次,皆是因为贻误了抓捕的时机,这次好不容易锁定了他的气机,我们要速战速决!”
柳三娘眯眼看向魁梧汉子,似笑非笑:“这位道友是?”
柳三娘退出道观多年,虽说被特例保留下了仙门灵牌,但毕竟不再参与观中事务,很多后起之秀的新鲜面孔,俨然不识了。
魁梧汉子沉声道:“雷火观雷鸣,见过柳前辈。”
魁梧汉子神色凝重,眉宇之间流露着敬重之意,仙门里有很多与柳三娘一般处境的人物,这些人离开了仙门不假,但他们的仙迹犹在仙门里广泛流传,柳三娘的大名叱咤风云的时代里,雷鸣甚至尚未开窍。
柳三娘淡笑道:“依小道友所言,我若执意要等呢?”
她的心中也有些暗暗着急,火云观距离这里不过百里之遥,按照时间推算,就算观中人未至此处,也应该发出回应信号了,却不知何由,迟迟没有动静传出。
莫非观中突生了什么变故?
雷鸣微一犹豫,却是上前一步,瓮声道:“那就只好得罪了-”
抚云观的叶步清见状,正想打个圆场,忽闻数道雷鸣异响,陡然自洛仙客栈后院传出。
诸人脸色顿时俱变,再顾不上计较颜面得失,雷鸣率先作出了反应,他用出了雷火观独有的【雷遁】之法,身形化作了一道犀利闪电,登时不见了身形。
雷火观诸人紧随其后进入了客栈。
一时之间人影攒动,金台观梁龙微哼一声,带着门人弟子径直绕过了柳三娘,身影起落之间,瞬间占据了客栈八方的逃生出口。
叶步清眼中同样寒芒闪烁,对身后弟子微微点头,纷纷腾空而起,占据方位,随时防止虎妖施展腾空术逃遁。
叶步清对柳三娘抱拳歉意道:“得罪了。”说罢,同样腾空而起,身形高过门下众人,居中浮立。
三方势力,雷火观精通雷法,金台观精通土系法术,而抚云观,最擅纵云术。
柳三娘有心无力,只能任由这些人各行其事,她眯眼望向客栈上空的抚云观诸人,暗自思忖,抚云观以独门法宝天罗闻名天下,有那天罗一出金仙难逃之评语,不知今日能否见到。
她再次望向连云山的方向,视线所及处,群山之间依旧雾霭茫茫,没有丝毫动静,不由得更加忧心了几分。只是这些事情已不是她能左右,换言之,这些仙门中事她早就失去了参与的资格。
柳三娘进入客栈,几个伙计皆是一脸的惊恐和茫然,见掌柜回来,纷纷围了上来,柳三娘沉声吩咐道:“仙门捉妖,让客人们不要慌张,各自回屋歇息,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这些伙计对掌柜的来历大约有些耳闻,此时更是深信不疑,各自安抚客人去了。
柳三娘独身走入柜台,俯身自柜台下面摸出一把银鞘长剑,她随手将发髻束起,提剑向后院行去。几个留守的仙门弟子刚刚生出阻拦的念头,却在看到她手中所提之长剑后,顷刻间噤若寒蝉。
二十年前,仙门中人,何人不识赤灵剑!
赤焰出鞘,敢教海水低三尺。
赤灵剑!
千年以来,赤灵剑更换了数任剑主,最终落到了柳三娘的手中。可惜的是,二十年的一场惊天变故,柳三娘被魔道中人刻意针对而身负重创,修道之路就此断去,被迫离开了仙门。世人皆以为赤灵剑早已重新认主,未曾想到,竟然依旧掌握在她的手中。
这让陡见赤灵之人如何能不心惊?
仙门里的很多事情皆不可以常理度之,否则即是妄动天机,境界不到之人,无形之中便会被天道针对,变得得不偿失。
柳三娘无意理会这些人的起伏心思,加快步伐向后院行去,她的人虽已离开仙门,可是道心犹存剑心依旧炽热无比,今日之事突然且棘手,一旦失控殃及客栈事小,连累整座陌玉镇跟着遭殃可就不是她想看到的了。
“糟糕,怎么把那孩子忘后院了,老天有眼,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柳三娘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脸色骤变,抬腿便向后院跑去。
洛仙客栈分前中后三处院落,最后面的院落是马厩,拴养着来往客商的驴马,平时负责看管的是个青衣小童,名字唤作金羽。
这孩子虚岁十一,曾经在陌玉镇乞讨为生。
三个月前柳三娘在镇上闲逛,偶尔碰见,见他身子骨单薄,小小年纪便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便起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了客栈抚养,当时就权当是家里多添了双筷子,未曾想到,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主儿,看着沉默寡言的,却主动揽下了马厩的活儿。
起初柳三娘并不相信他能够胜任,可说来也怪,那孩子就像天生擅长和人以外的生灵打交道一般,平素那些让伙计们头疼的,一些不喜陌生人靠近的烈马凶畜,到了金羽这里,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怪法,那些畜牲到了他的手里,立时温驯的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主人。
一来二去,柳三娘看的挺开心,以为自己捡到了宝,便由他去了。
而先前的数道雷鸣异响,就是从后院传来的!
穿廊过道,柳三娘风驰电驰般的向后奔去,先前的异响听着着实骇人,而她的神思一直关注着火云观方面消息,便忽略了后院还有个看马厩的孩子,这会儿才想了起来。
只是后院出现的场景,令得柳三娘愣在了原地—
因为要停放来往客商的车马,后院院落扩建的很是宽敞,此时院落中央,凭空出现了一个丈许左右的大坑,显是来自道观修道者的术法所为,空气之中的灰尘尚未散尽,坑底之中,一个衣衫破烂成条、满脸血污的倔强少年正半蹲在那里,看样子是仙门的人留了情,没下重手,正是那个捡回来的小乞丐金羽。
此时,金羽用极其凶狠地盯着围在大坑边缘的众多仙门人物,怀中紧紧护着一只通体炸毛的雪色大猫,低声安抚着:“小黑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柳三娘隐约记了起来,也就是三天前,这孩子也不知从哪里捡到了一只浑身沾满黑泥的大猫,猫身上似乎还带着些伤,还专门找镇上的兽医医治过,当时她未曾多想,之后便忙于客栈俗务,淡忘了这茬。
按照当下的情形看来—
柳三娘看着雷火观雷鸣和金台观梁龙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抚云观的叶步清也从半空落到了庭院,与雷梁二人呈三角之势,站到了大坑边缘的另一侧。
雷鸣眼眸深处隐约有电芒闪动,他尽量控制自己说话的语气,似乎是不想吓着坑底的金羽,沉声说道:“孩子莫怕,我们都是仙门的修道者,绝不会伤害你分毫,只要你放下怀中的白猫-”他顿了顿,刻意换了个词汇,“你怀中的白猫…它不是普通的猫,它很危险—”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死死锁定着那只外表看上去很漂亮的白猫。
金羽抿着嘴唇,根本不信雷鸣的话,眼神愈发狠厉道:“你们这些人一上来就用雷电轰小黑,还轰出这么一个大坑,摆明是想要它的命!”
“他是只妖!”雷鸣皱眉提醒道,“对付为祸世间的妖怪,我们正道仙门自是要用雷霆手段!”
“我不管,”金羽语气决然的说道,“小黑是我捡到的,你们想杀他就先杀我!”
一旁的梁龙有些按耐不住了,微怒道:“跟一个小孩子讲什么道理,这只虎妖为祸世间多日,我们联手将它擒拿了再说!”说说之间,他的掌心一翻,一道黄芒直奔金羽怀中的白猫而去。
金台观弟子擅使【土法】,若是修炼到传闻中至刚至醇之境,便会超脱【土法】二字的桎梏,天下万法皆可信手拈来,真正与己身相融一体。
梁龙此人却是反其道而行,他以【土法】为根基,行的却是至柔之道,希翼着走出一条刚柔并济的大道。
“且慢!”
柳三娘站了出来,若再不拦阻,这个捡回来孩子怕是性命堪忧!
梁龙此时也顾不得顾忌道观与道观之间的颜面,冷笑道:“柳三娘,你脱离道观仙门已久,修行大道早就断绝,拿什么阻拦我的【土龙斩】!”
沧浪浪—
陡然之间,一道气势直破云霄的血色剑气赫然出现,于那间发之际凌空现世,恰好挡在了金羽身前,柳三娘抬手,一剑斩出。
数丈之内登时罡风大作,梁龙霎时脸色惨白,连退数步方才止住了身形,他满目的不可思议,大惊道:“赤灵剑!你竟然还能拔出赤灵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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