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巷夜色凉如水。
显然,眼下这位择刀之后短短几年便荣升无常一职的外族昆仑奴,眼下心思也不是用一个心惊所能概括。
视刀如命的殓刀坟,虽说不曾有过什么宗门规定,可这不成文的规矩即便是那些个半大小子都懂得,以刀立世以刀证道,这一把不管处于什么地位的刀,都是持刀人、负刀人的执念。
虽说这一把大环刀不曾如鸾纛那般地位举足轻重,被称作刀之共主,毕竟殓刀坟中也只是那么几把来历已然模糊不清的神兵才有负刀人与持刀人共同滋养一说,却也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刀意一说,才能通过特殊手法让一把精铁铸就的钢刀自行择主,如此才更是让持刀人爱惜有加。
自然刀一离手,其中不自在的滋味自是难以言明。
终生与刀为伴,刀在人在刀无人亡并不是空口白牙的大话,而是这一辈子不可违背的诺言。
春日夜凉,失去自己朝夕相伴的大环刀,姜怀恩心里更是凄凉。
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要与这位虎背熊腰黑无常硬碰硬的夜三更眼下是喜上眉梢,无不是在炫耀道:“舅舅不会真就以为我是要跟您打吧?真当我傻,阎王夸你作虎背熊腰,老祖更是直接讲过你是虎脊熊膀,如此在门里都数得着的本事,让眼下都算得上是半个废物的我找这不自在?”
瞧着姜怀恩又要上前,夜三更赶忙后退一步,很没有男子气概的将一直在一旁担惊受怕形于色的岳白雉拉到身边,刻意将包袱置于身后,道:“别过来啊,我们两个联手,你不一定打得过。”
显然对于夜三更如此无赖行径咬牙切齿的姜怀恩自是不会将此威胁放在心上,刚迈了一步,便见那个让他恨不得碎尸万段的夜家小子一手抚上那高挑女子的腰眼,再度开口道:“我媳妇有一把软剑,叫萦天,你应该听说过,再往前一步,我就试试是剑硬,还是刀硬。”
尤其是在说完话后,刻意拉出一截剑柄,无一不在告诉姜怀恩自己说到做到。
自是听说过这把据说是数百年前铸剑大师徐公呕心沥血之作,选自天降陨铁铸就,辅以精血开刃,柔韧可比灵蛇盘桓几周而不折,姜怀恩不相信这一把神兵利器会跟自己那把大环刀有什么可比性,更不相信身为殓刀坟门人的夜三更真就会做出如此举动。
是以近近似是与夜色融为一起的黑无常又向前一步。
迅疾抽剑而响起的一声龙吟,伴随着寒光一闪,岳白雉腰间那把由皇帝亲自下旨可携带入皇城的神兵锵然而出。
没有气机牵引,换做萦天的软剑颤鸣不止,许久方歇。
本就对于这种软兵器一窍不通的夜三更此时更是没有本事控制这等兵刃,索性就将刀剑相碰,以此威胁仍欲前行的姜怀恩。
这位殓刀坟中的无常自然不是来索命,却也与索命殊途同归,此时里却感觉自己的命反倒被勾了去,一时间面有难色,眼含煞气。
夜三更志得意满道:“你放心,门里的规矩我懂,我也不会让舅舅难做。这样,你去把白姨找来,我就在杏树底下的宅子里等着,跟你们说件事。”
自然是把夜三更此番说道当做其逃跑的权宜之计,吃了瘪心中自是不舒坦的姜怀恩冷哼一声,道:“小子,真当我傻?莫要以为耍这种小聪明便能逃脱,七十二小鬼十有二三随后便到,你能躲到几时?又能躲去哪里!”
听闻被称作是殓刀坟中最是难缠的七十二小鬼到来,先是惊诧尔后又自有想法的夜三更刀剑在手,向后一背,道:“舅舅爱信不信,反正见不到白姨,我就不把刀还你。”
显然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姜怀恩左右无计,气的牙根痒痒,却又束手无策。
也不搭理两难境地的姜怀恩,夜三更两手相交,提着放有大环刀的布包袱,拎着软剑,朝岳白雉道:“先去宅子里等着。”
已然对夜三更这短时间内想出的制敌之策所折服,岳白雉再度小女儿姿态十足,莫说是平时里拒人千里的清冷不在,即便是刚刚几次感觉危险第一时间便将夜三更护于身后的英气也荡然无存,完全就是一副待嫁姑娘瞧见情郎后的娇柔无限,两手握住夜三更胳膊,眼里哪还有其他?
恍惚间夜三更推了岳白雉一下,后者才回神,略显羞赧。
毫不避讳的与怒目而视的姜怀恩擦身而过,能清楚听见这位黑无常怫然不悦的气喘声,夜三更刻意的将包袱抱在怀里紧了紧,好似是怕这个因为与母亲师出同门才会称作舅舅的无血缘亲戚会暴起发难抢走一般,嘴上得了便宜还卖乖道:“这次就当是我这个当外甥的耍小聪明,赢得也不光彩,等得侥幸恢复个七七八八,再跟怀恩舅舅正儿八经打上一场。眼下还要麻烦舅舅与无常姨劳心一番,找到我姐,把刀拿来。”
尔后眼不见心不烦的夜三更不在理睬,与岳白雉走向那座探出杏树枝桠的宅子。
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姜怀恩心里已然将这个可恶的后辈骂了个狗血喷头,奈何又拿他无法,冷哼一声,毫不掩饰的挖苦嘲讽道:“呵,一家三代做事都净会使些见不得人的肮脏手段,叫人不齿。”
夜三更受之不恭,不以为意,很是显摆的笑道:“舅舅好像是跟了我俩一路,那刚刚有没有听到我说过,笔在胜者手里,哪会管你什么手段,肮脏与否,你说了不算。”
自知在这里磨嘴皮子也是讨不了半分便宜,无端浪费口舌,姜怀恩抬手点点夜三更,警告的意思十足,尔后转身而去。
颇有落井下石嫌疑的夜三更又道:“舅舅先穿好衣服,城里可是不比山里,被人瞧见有伤风化。”
自然不会理睬夜三更,姜怀恩脚下更快,大踏步而去。
不过其些微震颤的肩头倒是意思明显,显然是气得不轻。
岳白雉在一旁忍俊不禁。
见夜三更投来视线中带着疑惑,顺手拿过那把软剑萦天的岳白雉回手间变熟稔的将其插回腰间特制的皮套中,开口笑道:“明明都已经拿捏住这位门中前辈,怎么还要拿话挤兑上那么几句,教人好受得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钝刀子割肉,诛心呀。”
换作是夜三更哑然失笑。
岳白雉又道:“如此倒还省些麻烦,不用我们去找二姐。”
夜三更却是不置可否,轻轻一笑,道:“真如此,我倒还是希望找不到姐姐她们,那样才能瞧瞧贺青山的本事,看看这个江湖第一大帮的手段。”
岳白雉悄悄撇了撇嘴,“相公倒是对青山姐姐信任的很,什么事都想着她。”
显然没有听出这句话中独属于女子的小心思,果然是对此中情愫十窍通了九窍,到底是一窍不通的夜三更仍旧不解风情,话里话外都在显摆着与那位说书人的情谊。
“我们是兄弟嘛,我不信她信谁。”
杏树多低矮,如这棵枝繁叶茂到伸出墙来也是少见,全赖当年夜遐迩每年专门聘请懂行的老农悉心修剪照料,不为其他,只因感觉自己一个读书人,有幸与这棵意味着儒家至高学府而来的杏树为伴,便是极好。
以至于才有现下这般树冠成荫,生机勃勃。
也仅仅才是初春的天气,杏花尚且稀疏,枝影婆娑稀稀落落间,恍恍惚惚。
物是人非。
再往前几十丈,隔了几家不大不小的宅子,便是三年前震惊京城两地的导火索,莫家在西亳长安的留后院。只是当初天寒地冻,因得无端掺和进这件事情的姑娘而有些怒发冲冠的夜三更下手难免重了一些,与莫家莫英打斗时将大户人家才有钱铺设的地火龙砸穿,引发熊熊烈火,是以至今那座都不会有人触及霉头买下的院子仍旧是破败不堪。
仅仅是怀念一番,顾忌着身旁岳白雉,夜三更并没有再煞风景的说出口,离着那扇三年都不曾变过样子的门扉一丈外站定,那一年除夕贴上的楹联仍在,虽是破破烂烂,仍是能忆及当年模样。
触景生情,这大抵便是前朝大诗人那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惆怅,桃花变杏花,仍如是。
显然有些多愁善感的夜三更停步不前,多多少少能猜到自家相公心思的岳白雉正要开口,夜三更忽然道:“想起来件事,昨日与姐姐回来,仓皇间姐姐车都没下便离开,想来是认识宅子主人,你知道这三年里是谁买下的宅院,还是说山上故意把这院子卖给了别人?”
完全就是促狭心思作祟,心知肚明却不想提前告诉夜三更,岳白雉佯装不知的摇头道:“这几年也没功夫来京陲转悠,要么在宫里,要么在家里随父亲处理琐碎事务,要么去山上看看老爹,再加上当初那档子事,莫说来京陲,想起来就…”
“得了得了。”夜三更摆手打断,语气甚是不满,“能不能别提了,整个家里都没人怪你,你自己钻什么牛角尖,烦不烦。”
岳白雉低头轻声答应,“知道了。”
夜三更仍旧有些不耐,却并不是针对岳白雉如此自怨自艾,而是指着相隔不远的宅子道:“当初是姐姐看中这处宅子,可钱是我付的,地契上也是我的名字,这怎么说都算是我的家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你是怎么看的家?”
岳白雉微一愣神,却也哑口无言。
自然是刻意有如此一说,成功引开岳白雉郁结心事,却又由岳白雉刚刚所言所语中意识到她被自己从过午相逢到现在都忽略的身份,夜三更歪头朝下看向其腰间那一块象征特殊职位而可自由出入皇城的白玉牌,插言道:“怎么就当上了千牛备身?”
一句话便又勾起岳白雉尘封已久的往事,略一恍惚,本就心事重重,这个高挑秀丽的女子面色一苦,若有所思。
心中千般怨怼大抵是所遇不平,诸多过往到头来仍旧心事由己密密缝。
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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