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相反亦如是,此话一点不假。
不只是针对于苏留印来讲这句老祖宗千百年总结出来的至理,念及这小子狗仗人势的欺软怕硬之举,莫说那些遭罪的普普通通平民老百姓,就算是他亲爹有时都气到牙痒痒,恨不得将他笞杀于家中,方能对得起列祖列宗。
多多少少也是了解关于这个纨绔子的诸多事迹,是以对于眼下痛哭流涕一副悔过模样的苏留印,夜三更并未以偏概全,就真会觉得这小子是痛改前非的回头浪子。
自然如同蒙在鼓中的良圩被莫英神不知鬼不觉的摆了一道,可怜归可怜,夜三更也不会以此武断地决定良圩好而莫英坏。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毁了那么多女子清白,这种事多少都教人觉得恶心,死不足惜,怎分好坏?
在将苏留印送回牢房以后,夜三更刻意稍作停留,去看上一看那位大江水域来的江湖人。
受自家那位于江湖之中白手起家后方才转至庙堂之中建功立业有此功勋的老头子影响,再加上有那位江湖刀客心中祖庭一般的殓刀坟出身的母亲从幼时便对自己的耳濡目染,常以江湖人自居的夜三更多多少少也对良圩心生同情。
大周王朝制度下,本就桎梏颇多的江湖门阀在一方之地能混到极有威名的地步也是不多,如分水岭这般水贼出身,在太平盛世之下又能当机立断迅速置换门庭成为一个专职于水路运输的门派,不管是当家的魄力还是整座门派的气概都可见一斑。
尤其是这个良圩,能被派到鱼龙混杂的京城之中负责自家门阀的诸多外联事宜,疏通关系经营人脉,非圆滑之人不能为之,由此也能看出其本事。
因此不难想到京城京陲两地恁些大家闺秀被这位出身草莽的江湖人蒙骗,也属必然。
只是或许是因为物极必反慧极必伤,正应了那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老话——自然,良圩也算不上智者,只能算得上聪明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算是时也命也。
听到夜三更与岳青凤出现在外头,一直默默注意着旁边牢房的良圩仅是斜乜了一眼,呵呵道:“怎么又把那小子送了回来,怎么,怕我告发你们?”
不知道这位草莽汉子是死到临头的嘴硬,还是有什么后手而表现得肆无忌惮,反正夜三更并未从其神色中看出一丝惶恐与不安。
倒是可以理解,据夜三更所知,分水岭良家早在武建帝年间便派人来京城广置豪宅,结交权贵。
要知道,十几年前,正值以武力强硬征服整座天下的武建帝年间,那位相对于呆在皇宫之中而更喜于沙场之上的勇武君王,在继位初期便已然将四处征战作为己任,为了应对往后近三十年毫无间断的四方杀伐,也是对于军中那些每日习惯于训练体能的将士一种特殊训练,便开始率领军卒游走于江湖之间,以悍勇之姿马踏江湖。
便是此时,诸多江湖武夫迫于朝廷压力,不得不举家面对那群本就人数占优的悍卒,常以几十武人对战配合默契的数百悍卒,用武人引以为傲的身手应对一波又一波的冲杀。
重则灭门,轻则伤筋动骨死伤无算。
面对于那高昂的金银补偿,整座江湖之中大小门派噤若寒蝉,最后以十去七八的惨烈结局收尾,让本就慑于大周律例的草莽人士更不敢以武犯禁。
也便是于此之后,因得蜷缩于大江之中而得以保全的分水岭水寨苟延残喘,养精蓄锐瞅准时间,强势入驻京城,以卑微姿态不惜代价结交豪族大员,只望能在武建帝铁蹄下安身立命。
直到此,不得不佩服分水岭上一任寨主的眼光,至少整座江湖,分水岭是少数几个躲过武建帝马鞭蹂躏的门阀之一。
由此也可以看出,良圩能接任此举足轻重的职务,于他而言,于分水岭而言,都是重中之重。
若是说分水岭在京城之中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角色,夜三更可不相信。
只是自然不是害怕良家背后有多大的势力,背景再过雄厚,能有王朝唯一异姓王的背景厚实。夜三更不过是明白这些江湖门派的不易,是以打算与良圩透露上一些旁人不知的隐情。
对于良圩含沙射影的挖苦权当做没听见,也能算得上江湖中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的惺惺相惜,夜三更只当是良圩一时的抱怨。
墙外嘈杂声衬托出来的热闹灯火透过那一扇小窗洒进牢房,有细小微尘浮动,晃悠悠不知所踪。
夜三更道:“知道你为何进来吗?”
良圩一声冷笑。
本想与其开诚布公的夜三更不免有些苦笑,显然自己能来到这个地方,多多少少都透露出一些权势的味道。
夜三更又问一句,“知道你犯了多大的事么?”
问完便有些自嘲,想来如良圩这种身份,对于大周律应该也是了解。
只是完全出乎意料,良圩再度冷哼一声,隔着牢门也能感受到其两眼之中如刀子般的戾气,他冷冷道:“前一年是不是欠下你们夜家大小姐两千两白银,这是等你回京了来给我翻旧账了?”
夜三更反倒是哑口无言。
明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良圩自然不会猜到夜三更的用意,坐在角落里,又是一声冷笑,继续道:“夜三更,有什么手段你尽管使出来,挑唆苏留印来掀我底算什么本事?怎的,以为用苏留印挖我旧账就行了?这就是你们高门大族的手段?恶心不恶心?”
对于良圩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夜三更明显有些愣怔。
良圩仍旧是如怨妇忽然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喋喋不休,宣泄不满。
“找莫英那小子是看准我与他的矛盾对不对?你们靠山王府就如此不济,堂堂王朝异姓王,还需要用这种蹩脚的手段对付平头老百姓?”
再度一声冷哼,良圩眼神中有浓郁杀气,盯着夜三更,森森然如来自九幽,怨气尤甚。
“别人怕你们,我良圩不怕。”
这位于牢房之中更显阴森的草莽汉子咬牙切齿。
“要么,你们就弄死我。要么…”
他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森森。
“我就咬死你们。”
……
……
京城之中热热闹闹,尤其是朱雀大街。
这一条可并排三四辆六乘马车的御道,在如此举国同庆的日子里尤为拥挤。
至少现下,单乘马车动也动弹不得。
此时的朱雀大街,汇集着京城京陲何以万计的人口,商贩吆喝叫卖,游人讨价还价,杂耍艺人高声炫技以图拉拢几个看客,几大青楼自发组织的花车载着自家艳冠京城的花魁莺歌燕舞。
此起彼伏,好不喧嚷。
相较于此,京城山水之处更是吵闹。
乐游原上,王公贵子携着女眷,口里吟诵着也不知是在何处买来的诗词,指着远处灯花锦簇激扬文字,附庸风雅,可不管是否相得益彰。
往南曲水池,今日更是欢闹,由曲池坊码头到湖心隑洲,扁舟楼船,画舫花舟,一条线串联两地,络绎不绝。
当中一架乌篷船。
船夫——或许是该叫做船夫,因为立在船头——抱着一根拳头粗细的竹竿,也不划船,任由小船随大流,摇摇晃晃向隑洲。
乌蓬下,一身墨黑纹付羽织袴的扶瀛浪忍双手藏于衣内,对于这般摇摇晃晃很是不悦,眉头微皱,时不时瞧瞧船头“船夫”,试图用眼神在提醒示意其好好开船。
显然那船夫好似一棵榆木疙瘩,立在船头,动也不动。
倒是扶瀛浪忍对面,隐于背阴处的人耐不住夜里清冷,往两手中呵气,间歇里开口道:“这时候着急也无用,前头后头都是船,动弹不得,松岛大人稍安勿躁。”
紧接是两声轻咳。
扶瀛浪忍神色仍旧不耐,语气却很是客气,“我只是在意夹晦先生,如此天气里还要约我前去江楼,身子可受得了?”
对面那人笑说“无妨”,却又引来三两声轻咳。
船头“船夫”侧头,露出一张棱角封面的侧脸。
被称作夹晦的男人都未曾去看,便摇摇手。
再度一阵轻咳后,男人拾起丢在一旁的棉袍披上,道:“本意是请松岛大人去江楼解解乏,着实是忘了这熙攘拥挤,是在下考虑不周,莫怪莫怪。”
姓氏作松岛的扶瀛浪忍摆手,“先生有事直接吩咐就行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说话便带起轻咳的男人笑道:“不麻烦不麻烦,能想到大事得成,让其老来丧子,痛快至极,当然要庆祝一番。”
扶瀛浪忍附和道:“等到尘埃落定再来不迟,夹晦先生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被称为先生,应该有些手段的男人呵呵笑道:“布局这么久,任他孙猴子有什么本事,还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不成?到最后不也是乖乖就范,戴个圈圈一路忍辱负重,西天取经?”
来自扶瀛并不太了解大周文化的浪忍仍旧只能附和笑道:“夹晦先生不愧是我扶瀛帝师称赞的当世大才,正对你们那句老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对面男人很是谦虚,“谬赞谬赞。”
紧接话锋一转,道:“这次我舍弃京城之中两枚棋子,不怕他们一家子不入局。”
扶瀛浪忍只是附和的笑。
皮笑肉不笑。
在其看来,这般手段,真真比不过自家那位帝师,太粗劣了一些。
几声轻咳后男人又道:“不过棋眼还是松岛大人,没有您当执棋人,任由我本事再如何,此局难成,绝难走至如此一步。”
浪忍受之不恭,笑眯眯欣然接受这顿夸赞,尔后便道:“事到如今,也是按着夹晦先生的计划稳步施为,如此,夹晦先生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您背后那人,到底是谁。”
因得轻咳带起一阵气喘的男人摇头,在平复喘息后才道:“松岛大人尽管放心,事成以后我自会告知,您只管一步一步诱导莫英去做,待到棋局收官,我背后那位大人自会现身。”
扶瀛浪忍眉心微拧,虽是刻意掩饰却也能从其语气中听出些不耐。
“我不明白,夹晦先生为何要一直隐瞒于我们?对于这次的合作,您这样藏掖,会让我家将军觉得你们很没有诚意。”
“没有诚意么?”男人呵呵反问,“我将良圩这颗旧棋与莫英一棵新子都扔出去做了饵,而且还已经给你们找好了地方种青茶,这叫做没诚意?”
扶瀛浪忍身子前倾,压迫性十足。
引起船头“船夫”动了动身子。
扶瀛浪忍道:“所以,我更不明白,夹晦先生背后之人,到底是要从我们扶瀛这里得到什么。一味付出不图回报,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对面男人缓缓道:“大周还有句俗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放在这里虽不贴切,却也差不多。”
扶瀛浪忍若有所思。
对面男人紧紧棉袍,笑意盈盈,只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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