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好似阙了一角的白玉盘斜挂屋头,人走它也走。
岳青凤考虑的也是周全,马车里铺着厚厚被褥,躺在上头便是颠簸也觉得舒坦一些。
并未躺下而是与姐姐挤在一块的夜三更也没闲着,催动气海内不算充沛的气息悠悠流转,于体内游走小周天,稍微减缓一定痛楚,多少也能修复体内破损经脉。
透过车窗看着月盘随车子前行,夜三更不算自责,埋怨会多一些,不悦道:“打个架还能打出这事,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人走背运喝凉水都塞牙缝。”
夜遐迩揉着眼角几处穴位,心中思绪纷纷。
真是病来如山倒,好好的说看不清便看不清,毫无征兆的就有了这么个烦人的毛病,
眼疾最是熬人,什么都看不清,能近怯远,还不就跟个瞎子一样。
不晓得是不是遗传,自家血脉之中多多少少都有些隐性疾病,记忆里自家那个整日缝缝补补的奶奶就是掉头发,印象里寤寐思服刚出生那年,就因为掉发严重,说话也才算是清晰、三岁的夜三更就给奶奶起了个外号叫做葫芦瓢,因为这可没少挨了母亲打。
又是父亲,母亲去世急火攻心,竟然能一夜白发,也是匪夷所思。
现在又是自己,好端端的就一阵头昏眼花,面前走过去个人竟都看不清是谁,夜遐迩有些自嘲的腹诽了一句“天妒英才”。
对于弟弟的抱怨夜遐迩也只是轻轻一笑,自是明白弟弟此时此刻说出这种话的心情,“这不都说了,事赶着事摞在一块,种下这样的因就得结这种果,四个字造就命也该然,不强求,不推却,才是大洒脱。”
夜三更也学着自家姐姐的动作,揉捏着眉心,“听不懂,听不懂。”
招来夜遐迩不轻不重的一脚。
夜遐迩道:“这个光景该去一趟东都,禹园的樱花要开了。”
夜三更点头,“嗯,先皇首辅李玉谿为了冬日有花香,特意将梅子与樱花共植,花信不断,梅樱此起彼伏相得益彰,是该去一趟。”
“再去扬州。”夜遐迩道,“每年三月十五,扬州都要放烟花迎春,也是极好。”
夜三更点头,“嗯,迎春花与烟花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再去秋浦杏花村。”夜遐迩道,“四月的杏花,自有牧童骑老牛,还能浮一大白。”
夜三更点头,“嗯,酒家到处有,恰恰能与前人在清明时节同赏一株春。”
“您两位能不能正常一点?”赶着马车的岳青凤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这是去游山玩水还是躲躲风头?这怎么还规划起了游玩路线,能不能体会一下我这个当捕快的感受?”
夜三更促狭道:“要不你也一起?”
岳青凤嗤笑道:“好没诚意,亏我还给你们赶着车,我要是没说话,你们还能想起我来不?”
夜三更打个哈哈算是敷衍,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反倒是冲淡不少眼下凝重气氛。
这时忽有人叫嚷着拦车,随着岳青凤一声驾驭马儿的“吁”,拦车的又开口,一声“干嘛的”倒是中气十足。
夜三更透过车窗向外瞅瞅,见是已到了去京陲的丹凤门,一队甲士拦住去路。
这一路过来,从岳青凤住宅到此处虽说并不远,即便是捡着僻静小路走,也是碰到两伙巡查公人,自然是在找寻夜三更与夜遐迩,这让岳青凤都有些惊讶于怎就变得如此森严。
不过路上碰到的要么是京兆府衙役,要么是隶属于京兆府的泼赖吏,显然都认得岳青凤,再加上提前安排好的计划,都是挥手放行。
此时里岳青凤瞧瞧这一伙披甲士卒里没有熟人,直接亮明身份,“我是京兆府捕快岳青凤,要不要给你们看看令牌?”
有负责的什长上前,左右打量一阵,都是在京城里厮混,不认识不代表没见过,眼见着是张熟脸,这名城门卫中的什长开口道:“岳捕头,衙门里不是也有通知了,例行公事,这两天不是得注意注意盘山的那两位公子小姐嘛。”
岳青凤呵呵笑着客气道:“天寒地冻的,那真是辛苦。怎么,不让出城去了?”
什长摆手,“那倒没有,查查身验,该出城还是要出去的,这个点还有要去外头放花灯的公子小姐,咱们可不敢拦着。”
显然也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的岳青凤也是镇定,装着没事人一般一兜缰绳,“那就先告辞,赶巧,我也得带着家里妹妹去放河灯,就不耽误几位干活。”
这边马车刚动了一动,复又停下,什长扯住缰绳,也是陪着笑,类似于他们这些无品无职的官家人,一个武卒一个公人,大差不差的地位,但奈何捕快也是官,这什长也是拎得清。
什长笑道:“岳捕头,照章办事,通融通融。”
自然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岳青凤面不改色,明知故问道:“兄弟这是要查我?”
什长面露歉意,还是那句官腔,赔着笑,道:“照章办事,照章办事。”
岳青凤也不遮掩,倒是敞亮得很,身子一侧,“请便。”
说白了这群看门的城门卫也是最不愿与这些极有背景的官家人打交道,心里苦闷的很,一个不合适,自己这种毫无背景的小兵蛋子就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他所了解的岳家,家中大多数人都在军中任职,还有盘山靠山王那层众所周知的关系,哪一个是他这个蚍蜉能撼动的大树?只是军令难违,什长硬着头皮翻身就要上车,便又听见车中传来女子声音。
“凤哥儿,让这几位快一些,爷爷可是在等着你回家上香的,耽误了时间,你这家门可就真进不去了啊,到时候爷爷那里问起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正自因为自己的欲擒故纵反倒是让对方来了个将计就计而颇为紧张的岳青凤正不知如何是好,车中夜遐迩的一席话算是极有分量的解了围。
岳青凤被逐出家门的事在京城里也算是个不小的谈资,尤其是岳家是个多军伍的门阀,这事在军中也曾掀起过不小的风浪,可是让人看了不少笑话,眼下听这意思好像是要让岳青凤重回家门,而且话中意思还是岳家族长、那个曾领安南督卫府大将军一职的岳放翁的命令,或许换做京兆府三班衙役或者泼赖吏,怕是这个早就致仕还家的老头名讳没有作用,只是作为大周四位柱石大将军,对于这些军伍出身的甲士而言,分量自然不言而喻。
已经扶着车身想要掀开帘子的什长慢慢收了手,状似无意,“既然岳老将军着急,就别耽误了,放行放行。”
马车慢悠悠出城,这一伙十人城门卫里,总有些年轻的兵蛋子不解,却也有老兵油子很是吃味的上着眼药,“刘什长,岳家还不得记你一辈子啊。”
什长权当听不见,这种好事,心知肚明便好。
车里夜三更朝着夜遐迩竖竖大拇指,这种拿捏人心的伎俩,对于夜遐迩而言的确不在话下。
出了丹凤门行不到两刻钟,便进了京陲城,显然同京城一样,门口自然是把守着一伙甲士,显然进城没有出城严,岳青凤亮明身份便直接放行。
只是马车在京陲城一阵穿梭不过一炷香,透过窗户,夜三更瞧见了个人。
京陲看门狗,苟日新。
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就缀着马车三十丈不到的距离。
“凤哥儿,苟日新跟来了。”
即便是不用夜三更提醒,捕快出身的岳青凤对于追踪反追踪自是有经验,也是早早察觉,眼下正全神贯注驾着马车思索着甩开这个看门狗的法子,听见夜三更说话,不免头疼道:“跟了两条街了,甩不掉。”
看门狗,放在江湖上都是一方数得着名号的人物,怎么可能轻易甩脱?
岳青凤又道:“夜老二,能不能想个法子?”
夜遐迩倒是看得开,“他既然一直跟着就说明怀疑上了,我能有什么法子,要不然去跟他打一架?”
岳青凤嗤笑一声,“别说带着你俩,我就是拼着命我也打不过他啊。娘哎,这怎么越走越跟逃难一样?不会是真被通缉了吧?你俩这是犯了什么死罪不成?”
夜三更顺着车窗瞧瞧所处位置,“拐弯去主街,找个人多的地方放我俩下来,你接着走,看看能不能引开这老家伙。”
岳青凤自然也无好办法,按着夜三更说的,七拐八绕到主街,马车不停,夜三更与夜遐迩互相搀扶跃下马车,晃进熙攘人群。
也算是万幸,那位坐镇京陲军镇三十载的看门狗真没发现。
马车虽然颠簸,总归是个代步工具,真要走起来,精气神亏虚的夜三更多少还有些气喘。
姐弟两人都算得上身体微恙,一个看不清路,一个走不了几步,走走停停,歇息上一会儿,夜三更又开始抱怨,“真是凤哥儿说的,咱俩这是犯了多大罪,至于不?”
夜遐迩自然也是没得办法,“非要等着长公主挑唆着圣上急了眼,你就知道至于不至于了。躲出去还好说,圣上在城里找不见咱俩,慢慢就能消气,省得到时候长公主没个好心眼,天天一挑唆,指不定就成了杀头的大罪。”
夜三更翻翻白眼,“让你说的好可怕。”
起身正欲继续走,还要盘算着怎么绕出城去,只是走没几步,夜三更遇见个熟人。
也算不上多么相熟,至少是认识的。
卖羊汤的老板娘。
有那么一刻,两人对视中竟还都愣怔了一下。
夜三更心中一动,计上心来。
……
……
最最不起眼的角落,如同已然缀着马车离开的京陲看门狗苟日新一样,只是白夹晦与他那名哑巴扈从却更小心翼翼,并未引起夜三更或者是岳青凤注意。
就好似过路人游玩,两人一前一后,只是白夹晦时不时响起的轻咳,偶尔有过剧烈咳嗽到不能起身,便使得过路人有些敬而远之。
哑巴扈从面露关心,咿咿呀呀,手指比划。
白夹晦清清喉咙,摆手示意无事。
瞧着那边姐弟两个不知道讲了什么,卖羊汤的老板老板娘伸手接过一锭怪显眼压手的银子,手脚麻利的收拾着摊子,一锅怪好的羊汤直接倒在了身后巷子排水渠里,熄火刷锅也是利索,之后卖羊汤的两口子推出自家板车,将赚钱的家伙事收置妥当,四个人沿着巷子北去。
不知为何病情再度严重的白夹晦又是一阵喘不过气来的急咳,用力平缓下呼吸,脸色泛着一股无力的苍白。
“本想着这皇帝老儿坐了四年的位子能有点长进,不曾想还是如此不懂得把握时机,还顾着脸面,又想着大权独握,呵,真是既想当婊丨子又要立牌坊,就这心机城府,权利真要给了他,这一番盛世,咳咳…”
不知是说到了不该说的,还是真就被咳嗽掩了过去,白夹晦又是一阵急咳,哑巴扈从赶忙一阵轻拍。
遥遥跟在这姐弟俩和卖羊汤的两口子身后,白夹晦瞧着他们进了一条僻静巷弄,看着那姐弟俩矮身躲进了硕大的汤锅里,又瞅着那两口子仔细铺好油纸,盖上煮到发乌的羊骨,一切布置妥当,再行向北。
极力压制害怕打草惊蛇的白夹晦脸色憋成猪肝色,眼中竟露出少有的赞赏。
“遐迩八方落一层,夜家有儿夜三更。”
他紧紧憋着一口马上就要挤出喉咙的浊气,眼中如刚出鞘的快刀一般凌厉森寒。
“他啊,她啊,还有他们啊,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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