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邺出逃无路、坐守无食。
麴允从太仓中找到几十块酿酒用的曲饼,令人掰碎了熬粥给司马邺吃。没过几日,曲饼也吃完了。
高高在上的皇帝尚且这般度日,身处下层的长安军民生活可想而知,一斗米卖出了二斤黄金的天价尚且求而不得。
没有粮食吃,人们盯上了树皮。
树皮吃完了,就吃死人。
死人吃完了,就大着胆子洗劫独行的人。
然后,易子而食。
麴允向司马邺报告长安城中的惨况时,司马邺再也坐不住了,大把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朕无德至此,致使百姓流离,骨肉相食。成千上万的百姓付出性命,成全的不过是朕头顶上这顶已然虚无的帝冠。罢了,罢了,降了吧。”
“什么?”麴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声问了句。
司马邺憋红了脸,连声喝道:“降!降!降!朕说降!赶紧准备用具,打开城门,向汉军投降!”
从登基到现在,司马邺从没有如此声色俱厉。
麴允听完,放声恸哭。朝臣们也是黯然泪下。谁都知道这次出降代表着什么,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偌大的长安,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谁又有回天之力!
整个未央宫陷入出奇的死寂。
按照司马邺的安排,麴允亲自出城与刘曜会面,商谈投降事宜。毫无筹码的谈判出奇地顺利。
次日,司马邺袒露上身,赶着羊车缓缓出城。他的身后跟着一辆牛车,车上载着一口足以盛下他的棺材。
几个大臣拦住司马邺的车驾,放声痛哭。
司马邺轻轻地拍着他们的头顶和肩膀,示意他们让开道路。
御史中丞吉朗在车驾前自杀。
司马邺来到刘曜军前,口衔玉璧,下拜,双手高举传国玉玺。
刘曜激动地不能自已。作为汉国远亲皇族、西征的元帅,如今能够在这里接受西晋皇帝的投降,这辈子恐怕也就仅此而已。他跳下马,走到司马邺近前,接过他的传国玉玺和玉璧,令人烧掉棺材,让侍中宋朗扈从司马邺回宫待命。
司马邺站在长安城下向西望去,那轮灿烂的红日映红了西边的天际,犹如一片惨淡的血,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噬。
随后,汉军浩浩荡荡进入长安。
“报!平阳君命!”
刘曜正在未央宫中歇息,忽然传来平阳君命,立刻翻身接过。自己送出捷报已一月有余,平阳始终没有消息。如今,终于有消息传来,刘曜十分欣喜。此时的他,只等着押送司马邺回平阳,然后接受封赏,顺道还有刘聪的赞许和群臣的倾羡。
刘曜打开诏命,不长,却很伤人心。
“命到之日,刘曜留守长安,不得妄动。刘登领兵两万,将晋皇帝、亲族及文武大臣北还。”
自己奋战一年有余,终于从洛阳打到长安,四百多个日夜,终究将不可一世的西晋帝国碾碎在睡梦中。可是,自家的皇帝又给了自己什么!一句“不得妄动”,深深地扎伤了刘曜。到底还是亲属有别,他的心中突然生起了一股别样的心思。
征战沙场数十年,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衣裳,还不得信任。与其如此,不如自己单干。
刘曜有勇力也有谋略,不是五大三粗的贩夫走卒。他生出异心,可他深深地清楚,如今还不是他扯大旗的时候。
他必须等,等到刘聪去世的那天。
刘曜令人召来刘登,将刘聪的诏命拿给他看。
刘登看完,立马恭敬地交还刘曜,说:“此次西征,中山王首功无疑,理当回京献俘,陛下让大王镇守长安,却让臣弟带俘还京,我以为不可。这样,我立马上书陛下,陈以利害,恳求陛下让大王回京献俘,臣弟愿代王兄镇守长安。”
刘登铿锵有力,说得头头是道。刘曜却不相信。他不相信的,不是刘登的话,而是他的心。这个先皇的养子,陛下的义弟,与皇太弟刘义手足情深,如今,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甘愿受刘聪的猜忌?他上书,上书中还不知道要给刘聪说些什么呢!弄不好,还会给自己招来无端的祸患。
刘曜笑了笑,说:“没必要。你我都是皇上的臣子,自当听皇命办差。既然皇上让王弟你带着晋朝君臣回去,那么你便带着他们回去。我待在这长安,奉皇命镇守便是。”
刘登宦海沉浮,自然明白刘曜的意思。说到底,这是刘聪与刘曜的纵横捭阖,跟自己本就没什么关系。既然刘聪让自己献俘,刘曜又执意不归,那么,自己也就没什么可承让的了,拱了拱手,说:“既然王兄如此,那么臣弟就奉皇命东归平阳。不过,王兄放心,臣弟于陛下面前,定会全力陈述王兄的功绩。”
刘曜干笑了几声,道:“那便谢了。”
几日后,刘登辞别刘曜,带着三万兵马,押解着司马邺和晋朝的王公大臣们向平阳进发。
司马邺一行到达平阳。
刘聪在太极宫召见晋朝君臣。
司马邺跪拜叩头。
刘聪非常高兴,加司马邺上光禄大夫,封怀安侯。
司马邺赶紧又跪倒叩谢刘聪的皇恩。
麴允见司马邺如此,伏地痛哭,自杀于殿上,鲜血溅到了司马邺的衣服上。
麴允自杀于殿前,就连刘聪也被深深地震撼,原本一身的酒气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心中暗自慨叹:真大丈夫也!要是这样的臣子能够忠诚侍奉于我,还愁大汉不能统一天下吗!
司马邺也被惊得不轻,一个踉跄倒在了殿陛之下。这麴允毕竟是为自己而死,他的心又何尝不在颤抖。可是,他还不想就此了此残生,仍想着苟活于世。他知道,此时,他断不可对麴允生出半点怜悯之心。否则,一旦激起刘聪的反感,莫要说麴允,就连自己恐怕也难逃魔手,跟着自己一路来到平阳的晋朝旧臣,哪一个都不会有好下场!再者说了,自己的叔叔司马炽血的例子就摆在那里,对眼前的这个汉国杀人魔王的心思,根本用不着猜度。
容不得司马邺多想,那边刘聪已经不耐烦了,开口问道:“晋朝皇上,这麴大夫之死你怎么看?”
司马邺早经过深刻的思想斗争,脱口而出道:“麴允不识时务,自毙于殿中,污秽了陛下的宫廷,乃大不敬。”
刘聪大惊,阶下跪着的是何人?亲信大臣刚刚为他献出生命,他却转头就如此侮辱人家,心硬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忍不住张口问道:“司马邺,这麴允可确是你晋朝的大夫?可确是你最忠贞的臣子?”
司马邺惶恐至极,连连称是。他当然知道刘聪问话的意思,可是场合如此,他若不装疯卖傻,如何能苟全性命!
刘聪大骂:“既然他是你最忠贞的臣子,又刚刚为你而死,你如何说得出那样的话,我要是他,心中早就屈死了,就算是变成厉鬼也会缠上你,让你永世不得安生。可怜麴允。一介义士,就是投错了门庭。要是早归我大汉,哪会有今日之祸!”
司马邺心中苦楚至极,但什么话也不敢多讲,赶紧奉承说:“陛下龙姿虎威,大汉如日中天,麴允要是明臣,就该早早来平阳投效。如今,我作为亡国的君主,都愿意弃暗投明,图思报效陛下,可他却不识时务,自毁前途。”
刘聪火气更盛,心中又是为麴允不值,又是大骂:“好吧,你这个无耻的君主,就算是上天赐给你十个百个麴允这样的忠臣,你也绝对会亡国,再不要暗自揣度臣子的忠孝了!你这样的君王,根本就不配君临天下!你跟你那个叔叔司马炽一样的货色!”说着,回头又补了一句,“不!你还不如他!他尚且知道惜疼臣下的性命,比你强十倍百倍!”
司马邺跪伏在殿中,全身颤抖着,听刘聪在那数落着自己。苍天哪!你又何必如此折磨于我!看着麴允的尸首,司马邺顿觉后背发冷,他的灵魂已经在无情地炙烤着他!
“麴允以诸侯礼厚葬!司马邺嘛,赐车骑将军,在殿中听令吧!”刘聪淡淡地说。司马邺的行为,已经让刘聪大大地失望,但同时,也让他彻底地放松了警惕。就这么个脓包皇帝,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经今天这么一闹,估计那些晋朝旧臣个个都对他寒心到底,也没有谁会冒险跟他闹个谋反复国之类的事情来!把他放在自己身边做个仆臣,一来可以随意侮辱,二来也让那些有心光复晋朝的人看看,他们的君主是个什么样子,还配不配跟自己这个大汉的皇帝争锋天下!
五月的一天,刘聪突然来了打猎的兴致,令左右随同出猎。这时候,看见一旁立着的司马邺,计上心来,笑着问道:“怀安侯,可愿随朕一同出猎?”
身为仆臣的司马邺连个自由身都没有,对刘聪的要求哪敢说半个不字,赶紧应道:“小臣愿意,小臣愿意。”他希望,以极尽的卑劣之势,为自己、为家人、为晋朝旧臣赢一个安稳的生活。
出猎的队伍行进在平阳的大街上。
刘聪为了侮辱司马邺,令他身穿胡族短服,手执矛戟,在前面为队伍开路。司马邺不敢违抗,不得不换上胡服,按照刘聪的安排,走在队伍的最前,活脱脱一个露脸的仆从。
“哎呦你看,那个最前面拿矛的就是晋朝的皇上啊!”
围观的百姓顺着声音所指的方向齐齐看去,司马邺的脸立刻变得通红,低着头艰难地往前挪步。
“这皇上也够丢人的,既然亡了国,哪还有脸活在这世上!”人群中有人骂骂咧咧。
“也不容易,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一个老者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开了。
不知何时,人群中忽然传出阵阵抽泣之声。
刘聪知道,那是晋朝遗民对这位亡国君主深深的同情。身为君王,他深切地感受到百姓的力量。百姓越同情司马邺,他就越反感司马邺。被百姓这么一闹,他也没了打猎的兴趣,令队伍返回宫中。司马邺也跟着回到了宫里。
不久,刘聪在太极宫大宴群臣。
来人都是刘汉朝内三品以上要员。为了显示自己的雍容大度,也为了再度羞辱司马邺,刘聪令内侍特地邀请所有晋朝降臣全部参加宴会。
群贤毕至,高朋满座。
流觞曲水,觥筹交错。
君臣尽欢,谈笑风生。
刘聪令内侍召司马邺。
司马邺不敢耽搁,一身青衣疾步而来。
刘聪看了看司马邺,心中甚为满意,难掩兴奋,哈哈大笑道:“怀安侯今天一身青衣,如此低调,朕年老昏花,刚还以为是一个仆从呢!”
刘聪此时不过四十来岁,何谈年老昏花?他明说司马邺打扮的像个仆从,就是更明显地羞辱了。他当然知道,司马邺能受得了如此屈辱,可是来赴宴的晋朝旧臣,就未必人人可以忍受这样的侮辱?他倒要看看,此时谁敢为司马邺鸣不平,那么他就不是真心归顺,这样的人,就只有干脆地杀掉,留下也是祸患!刘聪的鹰目,顺着在场的所有臣工,狠狠地扫了一遍。
司马邺不无卑微地说:“臣在这里就是伺候陛下的,那么就是陛下的仆从,只要陛下高兴,臣即便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刘聪笑道:“朕不要你赴汤蹈火,征伐天下、治理国家朕有这文武臣工呢。你今天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给各位大人斟酒,让大家尽兴而来、满意而归。”
什么!竟然让自己给臣工们倒酒!还真把自己当仆人了。司马邺纵是有忍辱负重的超能力,也难以当着所有臣工的面,忍受如此的侮辱。毕竟他曾经也是一国之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刘聪会这样对待自己,一时僵在那里。
“怎么!你不愿意?”刘聪见司马邺不动,冷着脸问:“刚才还信誓旦旦为朕赴汤蹈火呢,这会儿就要抗旨不成!”
司马邺不敢违命,听到刘聪说是抗旨,更是胆战心惊,罢了罢了,一旦身为臣虏,哪还有一点尊严可言!司马邺口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臣不敢。”
刘聪见司马邺臣服,心中又是无限舒爽,立刻换了脸色,笑着说:“那还不快去!那边几位大人的酒杯都见底了吧。”
司马邺顺着刘聪手指的方向望去,几个人已喝得东倒西歪,手中握着酒杯在那里摇晃,明显已是空盏。
司马邺抬起手,用袖子轻轻抹去涌出的泪痕,端起酒壶,朝那几位大臣走去。
为首的是右将军王盾。别看他姓王,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匈奴人,对汉家皇帝没有一丝好感。见司马邺过来,提着空酒杯便说:“来来,快给我满上,我还要跟皇上大饮三百杯呢!”
司马邺刚要斟酒,王盾立刻阴笑道:“臣忘了,给我斟酒的这位也是个皇上啊!臣这辈子还没喝过皇上给斟的酒呢!我这还是要谢谢陛下啊!”
满座哄笑。
原本想着安安稳稳倒完酒就可以回去了,没想到又遇到这样的找茬之人,司马邺羞愤不已,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晋朝的旧臣暗自垂泪,有的低声抽泣。
刘聪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对于王盾这样的无事生非,刘聪一副不怕事儿大的样子,心中或许还给王盾点了几个赞。
司马邺死死地咬紧嘴唇,牙齿恨得嘎嘣响。王盾见状,也觉得有点过了,眼前的这位,毕竟是晋朝的皇帝,要是真惹急了,出了什么事儿,恐怕刘聪也不会饶了自己,甩了甩袖子,说道:“陛下赐酒,怀安侯斟酒,臣今天万分的荣幸。”说完,一饮而尽,倒下头呼呼睡去。
司马邺见这位硬茬倒下,心里立马放松下来。
好不容易一番酒倒下来,司马邺就如同鬼门关走了一遭。
刘聪心满意足,哈哈大笑:“怀安侯,随朕来!”说完转身前往内殿。
司马邺紧随其后。
刘聪进了厕所,司马邺立在门外。
刘聪喊道:“进来!”
司马邺推开门。
刘聪指了指马桶,对司马邺说:“把盖子揭起来,朕要小解。今日饮酒过量,朕尿急得很。”
司马邺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忍着巨大的屈辱,双手揭开马桶盖,拿在手里,站在一边,看着刘聪小解。
司马邺进门时没有关好门。
这一幕,被路过的晋朝尚书郎辛宾看见。他再也忍受不了如此的屈辱,冲进去,抱住司马邺的腿大哭不已。
刘聪正在小解,被辛宾这么一下,尿也收回不少,立马大怒,不由分说拔出佩剑,顺着辛宾的后背狠狠地刺去。
鲜血如注。
辛宾倒在血泊之中,眼睛死死地盯着司马邺,脸上仍有泪痕。
“来人!快给朕拖出去!”刘聪几乎要疯了,自己小解竟然被如此打扰,这偌大的汉国,还没有人敢对自己这样。他睁着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司马邺,骂道:“看!这都是你的好臣子。他都去了,你还活着干什么!”
司马邺忍辱负重,不过就是为了苟全性命,如今见刘聪发怒如此,肝胆俱裂,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叩头,连声道:“不敢不敢。请陛下饶小臣一命。小臣一定结草衔环,一定---”
未等司马邺说完,刘聪沾满血的佩剑已经刺入了司马邺的胸膛。一代帝王就这样屈辱地惨死在敌国宫廷的厕所内。可怜司马邺忍辱偷生,最终也难逃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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