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煜舟果然输了。
两日后的早朝上,站在最末的何印明跪了出来,在大殿上痛哭流涕。
“臣请陛下垂怜,莲儿是臣早逝的发妻留下的唯一一个女儿,虽不能与公主相提并论,却也是臣的掌上明珠啊。被一个伶人......如今她才二八年华,正是女儿家如花似玉的年纪,竟就这么香消玉殒......”何印明哭到失声,一头晕在了殿上。
萧洵光坐在高处的龙椅之上,缓缓开口,“先将何卿扶下去安置吧,请太医去瞧瞧。待他身子养好了,再议此事。”
何印明方才道何莲是因被公主府外男从水中相救于礼法不合,回复后郁郁不已,故而自尽以保名节。
今早丫鬟发现的时候,吊在房梁上的何莲身子都僵了。
他只字不提萧云皎,但话里话外不外乎救人的薛平是公主男宠,身份低贱,暗指萧云皎行径放荡。
萧洵光本欲趁着何印明晕厥之机将此事暂时按下,可此时离天子最近的一人往外移步站了出来。他鬓发斑白,但双目炯炯,精神矍铄,正是当朝左相岳旻山。
“陛下,老臣认为,何大人爱女之心天可见怜,若是不给逝去的何小姐一个说法,将那行冒犯之举的伶人治罪,恐怕何大人也要撑不下去的。”
此话一出,不少大臣纷纷附议,萧洵光一时有些无措。
他放在龙袍衣袖之下的手攥成了拳头,打量了一遍随声附和的大臣们——竟达半数之多。
“何卿之女失足落水,救人之人乃是出自一片善心。何家女儿贞烈,投缳之事朕深感惋惜。只是礼法二字乃是警示世人从善从距,并非让人作茧自缚,若因偏解礼法而自缢,更是对不住授予她身体发肤的父母。”
“各位爱卿以为,是也不是啊?”
帝师吕绪文长髯下的嘴角上扬,几不可见的对龙椅上的人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满朝文武各怀心思,无一人应答。
“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
武将队列中,身着紫色绣蟒纹官袍的沈煜舟向外一步,朗声道:“臣以为,若是为此责罚施救之人,岂不是让天下勇为之士寒心?若是今后再遇见有人落水等事,难道要人袖手旁观不成?”
沈煜舟带头发声,渐渐的有了不少臣子附和。
岳旻山见状向后使了个眼色,右相崔谨立刻辩驳道:“沈侯爷所言差矣。救人之人确实是一片好心不假,可何大人家的千金却是因为保全名节而逝去了,难道此人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任谁也没有因此苛责于何小姐,不知崔大人说的保全名节便要一死,是哪朝律法所书?”
沈煜舟不慌不忙,搬出律法辩论,驳的那些世家一党无话可说。
武将们本就为救人之人愤愤不平,奈何委实不知从何辩驳,沈煜舟一番话可谓说道了他们心坎里,顿时身心舒畅。
萧洵光见势道:“朕看这个救人的伶人有一片仁善之心,不仅不该罚,反该赏才对。不能寒了天下良善之辈的心。”
“陛下英明”众臣齐声道。
何莲之死本就不是为了去罚一个伶人,世家大臣心照不宣,又掀起一潮。
“禀告陛下,臣有本启奏。”
礼部侍郎崔丰朗站了出来,“臣要弹劾长公主殿下行径不端,于公主府内豢养数十面首,民间已经流言四起,公主此举实乃败坏皇家风气。”
崔丰朗与崔谨是同宗,算是他的侄子,不用想都知道几人同气连枝,就等着以此整治萧云皎。
萧洵光见此时他们将火烧到了姐姐身上,不知从何驳斥,下意识地用眼神向帝师和沈煜舟求助。
岂料二人皆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反倒是御史大夫卢克己站了出来,“臣以为,公主应作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行贤淑之举,豢养面首一事还请陛下严查,若此举属实,还是要小惩大戒为好啊。”
卢克己这话说的十分聪明,看似是附和着崔丰朗,实际却留了话茬“若属实”才该惩处,那不属实则是另外一说了。
萧洵光眼前一亮,“卢爱卿所言有理,此时乃是民间谣传,并无实证,崔卿可有凭据?”
崔丰朗早有准备,“三年前先帝乘鹤之时,北疆曾欲与我东晟休战,欲与长公主和亲,岂料使者进京却看到长公主与二三男子举止亲密,言行皆不合礼法,以至于北疆王室怒而发兵,我朝边境才致三年战乱。这便说明早在三年前,长公主便开始行径放纵,请陛下明察。”
沈煜舟听见这些人以萧云皎的婚事为休战筹码,知晓了在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她都承受了多少。心疼之余便是愤怒,他不由面色一沉,再度开口。
“崔大人是当我们满朝武将都是懦夫不成?”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这诗中所讽,不正是崔大人所言所行吗?”
武将们此时再也按耐不住,驳斥声此起彼伏。
“正是,当我们武将都怕死吗?”
“我们才不是那种躲在女子身后寻求庇佑之辈,自然会以血肉拼出一个太平盛世。”
“沈侯爷一举击退北疆王室拿回了降书,咱们东晟才不是怯懦之国。”
......
萧洵光身旁的公公一声肃静,武将们的声音才渐渐平歇了下去。
龙椅之上,萧洵光缓缓开口,“当年和亲之事本就不成定局,崔卿不必再提。据朕所知,长公主府上礼遇门客,天下有才之辈不论出身,皆可以上宾之礼入公主府西苑。想来众卿家中亦有几位门客的吧?面首一事实在荒诞,朕会让人查个清楚,若是让朕知道谁在背后污蔑皇姐,必要重重治罪。”
岳丞相道:“陛下英明,长公主名誉事关重大,只是流言在民间口口相传已久,法不责众,怕是很难找到攀污之人了,依老臣之见,不若请长公主遣散门客以正清誉。”
世家之辈无不点头称是。
“岳相所言思虑周全,即全了公主的名声,也安了天下百姓的心,不失为一良策啊!”
“臣请陛下恩准长公主遣散门客。”
“请长公主为天下女子做表率。”
......
霎时间大殿上又跪了一地臣子。
这时,悠悠醒来的何印明一步一颤,踏入大殿后膝行至御前。
“陛下请恕臣擅自上殿之罪。”
他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臣的女儿虽不是博览群书,却从小便熟读《女则》《女戒》。此次她自缢保全名节,臣虽心痛,但也欣慰她知礼守节,为我何家宗族女儿立了榜样。臣本不敢恩将仇报,可长公主行事委实荒唐,谁家女子会礼遇数十门客,还都是男子?两厢比较之下,臣更是心痛我这规规矩矩的女儿啊!”
“请陛下下旨遣散公主府门客,以全公主名节!”
萧洵光年纪尚幼,怎能抵挡这些世家大臣的步步相逼?无奈之下他只能拂袖而去,留下一句日后再议匆匆退朝。
岂料不少大臣步步相逼,以萧云皎的作风为由坐在廊下绝食相逼,大有“你不答应我便是逼我去死”的架势。
御书房内,吕绪文慢慢吹着茶碗中的浮沫,饮了一口才抬头看向焦急地踱来踱去的萧洵光。
“陛下,为帝王者,切忌让臣子看出您的心事。有道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恶勿让人知”您今日可没有做到啊。”
萧洵光停下脚步,“可是,他们拿皇姐生事。”
吕绪文摇摇头,“陛下想想,为何今日他们要拿公主的作风生事?这样做对他们有何好处?”
萧洵光思量一番,“皇姐前些日子拿捏了陈秧的错处,查出他几宗罪名,他们其中有人和陈秧有勾结,怕皇姐再查下去?”
吕绪文点头,“陛下能想到这一层,想来是用了心的。”
“不过,陈秧之事,毕竟是盖棺定论的,背后之人必定已然粉饰太平。若陛下今日发难,长公主会有何惩处?”
萧洵光细想了想,“最多不过罚几月俸禄,禁足思过几日......禁足?”
“难道他们是想将皇姐困在公主府,不让她继续当朕的耳目,不让朕看到他们接下来要做何事?”
吕绪文捻须笑了,“陛下所言甚是。”
此时御书房门外也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
“还算是孺子可教嘛,不给我萧家人丢人。”
话音落下,箫洵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箫云皎双手捧着一个描金檀木盒,迈着稳重而坚定的脚步从屏风后走出来,绕过书案走到他身边。
“阿姐!”箫洵光睁大了双眼,惊喜中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担忧,“你怎么进宫来了?大殿外跪了一地人,都是等着弹劾你的。”
箫云皎从容的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把手中木盒递给他,“打开看看吧。”
箫洵光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乌金打造的椭圆状令牌。这令牌四周凹凸不平,中间刻了一只模样很是奇怪的兽,似鱼非鱼,似鸟非鸟。
他拿起令牌仔细看了看,“这是……鲲吗?”
反过来,令牌反面则刻了铁画银钩的“逍遥”二字,箫洵光不由惊呼一声,“这是逍遥令!阿姐从哪里得来的?不是说已经随王家的一位先辈一同羽化了吗。”
箫云皎道:“母后临终前给我的。”
“这逍遥令,本是我们曾祖父开国时赠与王家一位先辈的。这王家人很是知情识趣,其他世家逼迫曾祖父立下聘世家女为后的诺言时,王家没有参与其中。过后曾祖父便许他们当时的家主一个心愿。怎知那王蕴之是个有意思的老前辈,只愿脱身官场从此云游四海。曾祖便命人特地打造了这块‘逍遥令’赠予他,还说持此令者,东晟国土之内,所有不违反律法之事皆可为。”
“王蕴之老先生便带着这块令牌周游四海,后来兴许是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大限将至,又回了老家琅琊,有条不紊的交代了王家后几十年的路,临走前还不忘派人将这令牌送进宫。”
箫洵光听着这段往事不由道:“王家这个老家主还挺有意思的。”
“正因为他懂得审时度势,所以王家在他死后三十余年来一直只在一方之地兴盛,后代在朝为官者也从不结党,愿意后代安居一隅,图个顺遂。”
箫洵光听完笑道:“阿姐,那你拿着令牌就不用担心那些人说什么了,你又没有违背律法,他们再不能抨击你了!”
萧云皎但笑不语。
外头那些人,一次不成,定还会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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