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主人归家,整个别苑中都洋溢着一种低调的喜悦,就连空中飞过的鸟儿翅膀都轻快了许多。在这种浓浓的喜悦中,别苑中的一角却格外寂静。
香炉里头最后一块香料燃尽了,轻飘飘的一阵烟升到空中,慢慢熏染着屋子,最终飘进坐在椅子上人的鼻子里。
门被推开,一只缀着明珠流苏的锦彩鞋踏进了屋里。
坐在椅子上的人听到有人进来头也没抬,不久,一片绣着如意纹的缙云色裙摆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夺目鲜艳的颜色令他几乎是惊跳起来,匆匆抬头一眼便低下头长揖——
“薛平,见过公主。”
箫云皎看着薛平,久久没有说话。
薛平也不起身,就这么一直维持着端正的行礼姿势。两人仿佛在进行一场耐心的比拼。
“免礼吧。”直到箫云皎觉得自己站的有些累了,她才开口让薛平起身。
薛平称“是”,再直起腰来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
箫云皎在黄花梨竹节圈椅上坐了下来,顺势依在一侧扶手上撑着头,就这么盯着薛平又看了很久。
不论她看多久,薛平始终眼观鼻、鼻观心,像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静静地等待着死期的到来。
“怎么不告诉那些人,已经找到了我的消息?”
箫云皎想了很久才问出这个问题。南鹤和江逸珩抓住的那只信鸽里只说了一切如常,对她即将要回来的消息只字未提。
她不明白薛平是心生怜悯还是识破了江逸珩放出来的假消息,但是依她看来江逸珩亲自出现在这里,薛平多半不会觉得她要回来了是假消息。
他为什么不说?
薛平的眼皮轻颤,想要看一眼几步之外那个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却又觉得自己的视线会亵渎了她。
“事到如今,在下实在是无话可说。公主对薛平有恩,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无颜面对恩人。”
薛平掀起衣角直直跪了下来,“请公主赐薛平死罪。”
箫云皎垂眸不语,良久从袖中取出一物展开。
那是一条被洗的发白的方巾,一角绣的歪歪扭扭看不出品种的几朵花都有些褪色。
“这帕子是谁的?”
薛平看到这帕子,眼眶睁大了许多,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抢,却又猛然想起现在拿着这东西的是谁,无力的垂下手臂。
“是……我妹妹。”
他并不意外公主能拿到妹妹的东西,也很难想象公主都知晓了什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箫云皎便替他说道:“因为家乡遭灾,你妹妹从小便被你父母卖了。父母死后,你便一个人辗转多地,做过小厮,做过仆役,最终在这里被我遇见。”
“薛平。”她叫了他一声,“你那时候,刚刚被主家少爷赶出来吧?自己都可以说流落街头了,为什么还要护着一个与你并不相干的小乞丐?”
她讲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尾音习惯性的往上扬,带着些说不出的韵味,让人忍不住想要去靠近,却又清楚的知道她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薛平从这句话中回想起最初遇见她的情形。
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被主家赶出来了,约么是为他这个小厮劝不住少爷花天酒地吧。只知道那时候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在嘉州街头,正为夜里在什么地方落脚踌躇。
街边人来人往,却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头被三五人围着殴打的小乞丐。
不知怎的,那瘦瘦小小被人拖拽的的身躯让他想到了妹妹被人牙子拖走的样子——那时候她就这么大。
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挡在了小乞丐的身前。
硬邦邦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薛平几乎是放弃了抵抗,只记得挡住身后的小孩儿……
不知道身上的疼痛是何时停止的,他就只记得那日听到的那个声音——尾音上扬,温柔绵长,如在耳畔又如在云端。
“在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保护他。”薛平摇摇头,他真的说不清楚。
箫云皎把那块方巾又叠起来,不紧不慢道:“你是个好人。”
所以在对方找上来的时候便信了妹妹在他们手里,所以在被要挟通风报信的时候摇摆不定只给出亦真亦假的消息,所以在知道她大难不死的时候选择隐瞒了这件事……
她轻叹一声,“可惜薛平,在本宫这里,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薛平俯身大拜,“任凭公主处置,薛平绝无怨言。”
箫云皎起身,头也不回的往门口走去,路过薛平身边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
“你妹妹不在他们手里,她早就已经死了。”
……
从薛平那里出来没走两步,箫云皎就看到了显然等了多时的江逸珩。
他就站在门外的一棵梧桐树下,盛夏的梧桐茂盛的很,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树荫下。
他倒是会寻清凉。
这么想着,箫云皎便抬步走了过去,“久等了。”
江逸珩略略颔首算是行了个礼,“公主准备如何处置?”
到底是她带回来的人,箫云皎摇了摇头,“把这院子留给他吧。”
这是不打算要他的性命,还给了他一处傍身之地。
江逸珩并不意外,若薛平是真的想置公主于死地,他根本不会送出真假参半的情报。只是背后之人也的确厉害,还是派了两个人跟着沈煜舟一探究竟,这才有了近云峰刺杀一事。
“有查出来和薛平联络的人是谁吗?”箫云皎问道。
“和他联络的是道一门,我让人查了,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可是后台却很是干净,开山掌门原本是个道士,学了三招五式受不了道观清规戒律跑下山去,谁成想几十年后还在江湖上创立了一门一派。”
江逸珩陪着箫云皎往院外走,“如今这门派是他的儿子管事,守着十几亩地,平时还会接些委托的活儿。可我们的人顺着道一门查下去,却如泥牛入海毫无音信。”
“都没回来?去了多少人?”箫云皎难以置信的问道。
他们派出去探查消息的人都是干将,能让他们音讯全无……
“不是没回来,是查不到。”江逸珩无奈,“公主应该知道,一个人,只要存在这个世上,做过一些事情,肯定会留下痕迹的。但是据道一门所说,他们接的这个委托,每次来的人蒙着面不说,来的人还都不是同一个,只是传信取信,旁的一概不说。”
“我们的人顺着信鸽蹲守了道一门很久,但是只见人进去,见不到人出来,必然是做了伪装之术或是地道暗门之类的机关……总之,通过道一门要挟薛平的人很是谨慎。”
一番话说完,两人已经走到了正院。箫云皎默默思索着,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江逸珩给她倒了杯茶,“公主在想什么?”
“岳家、王家、卢家……”箫云皎喃喃道,“他们想要什么?把持朝政?还是干脆改朝换代?”
江逸珩不做答,反而问道,“公主是不是忘了还有一家。”
箫云皎向他看去,江逸珩勾起来一抹笑,“萧家。”
听到这两个字,箫云皎只觉得自己的额角隐隐作痛,她不得不翻出自己不愿意提及的那个可能——
“你是说敬王。”
“敬王被先皇封王后一直留在封地,无召不得回京,连先皇的孝期都没有守满,作为皇长子,他难道会不心生怨恨?”江逸珩看看箫云皎的脸色,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敬王……
提起这个和她同岁的大皇兄,箫云皎总是心情沉郁。
敬王的存在似乎在宣告着先帝后的感情根本不像他人说的那般“容不下第三人”。
宫墙之内的心思手段是这个世上最多不过的,谁都不知道崔氏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有的敬王。他的出世,是崔氏一门牵制帝王的又一大利器。
先帝并不喜爱他,可也从不薄待她们母子,在箫云皎看来,父皇到底是对这个女人生了一些恻隐之心。
她儿时便和大皇兄不亲近,因为父辈的关系,一同在宫中读书的沈煜舟和傅铭渊也和她走的近,再后来箫洵光出生,她便更加少去理会大皇兄了。
这几年洵光登基,敬王去了封地,除了逢年过节按例的几封奏折几回赏赐以外,几乎是没有来往。
但这并不代表箫云皎对他没有防备。
“敬王那边,每回派钦差至各个藩王封地按例巡视监察时我都会放几个暗探进去,几回倒是都并无异样。”箫云皎淡淡道,“但论心……难保他不生怨怼。”
“君子论迹不论心。”江逸珩道,“论迹有二,一是真的毫无异样,二是粉饰太平,蛰伏以待。”
箫云皎揉揉额角,“这些年,费尽心思想要按下那些嗜权如命的世家已然是筋疲力尽,自然不可能处处都顾虑周全。”
江逸珩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放在桌上,“公主的头痛之症总是不好,在下曾偶然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一个偏方,自己试了试觉得还行,公主可以试试。”
箫云皎拿起香囊放在鼻尖轻嗅笑道:“你还当真找出来了个方子。”
她想起来前一阵子岳旻山要在凤凰台设宴接见耶律合,江逸珩就是用了一张“头痛良方”让他吃了个哑巴亏。
一丝丝薄荷的气味在鼻尖飘散,还有些说不出的味道,总之箫云皎闻了闻还真的觉得头不那么痛了。
“你这方子还挺管用,回头给我抄一张吧。”她道。
江逸珩笑了笑,“能让公主受用,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我倒是希望,今日能知道另外一件,天大的好事。”箫云皎放下香囊,“姑且还要再等等,你陪我下盘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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