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思义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临近开庭还有五分钟的时间,他起身换上了法袍,与两位人民陪审员一起,缓步走过寂静的法官通道。盛夏的强烈阳光透过玻璃窗,从外面斜射过来,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书记员徐明的眼光扫过原告及被告席上的当事人,又看了看旁听席上的当事人双方的亲友,开始照本宣读着法庭纪律:“法庭是人民法院代表国家行使审判权,审判案件的场所。为了维护法庭秩序,保障审判活动的正常进行,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法院法庭规则》的规定,现将法庭纪律宣布如下:(1)诉讼参与人,应当遵守法庭规则,维护法庭秩序,不准喧哗、吵闹,未经法庭许可,不得随意发言。在发言中不得进行人身攻击、侮辱、诽谤、威胁或者谩骂。(2)旁听人员,不准随意走动和进入审判区,不准发言、提问或与诉讼参与人谈话。不准鼓掌、喧哗、哄闹。旁听人员对法庭的审判活动如有意见,可以在休庭以后书面向人民法院提出。(3)所有人员,请关闭手机。现在,请大家检查确认已关闭手机。”
徐明看着旁听席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确认手机已处于关闭状态,这才继续宣读法庭纪律:“未经法庭许可不准录音、录像、摄影、记录和绘画。不准吸烟、不准随地吐痰以及实施其他妨害审判活动的行为。对违反法庭纪律的人员,审判人员或者执勤法警将给予口头警告、训诫,对于不听劝告的,可以暂时扣留或没收手机、录音、录像等器材,责令退出法庭,或者依法予以罚款、拘留,直至追究刑事责任。法庭纪律宣布完毕。”
徐明宣布完法庭纪律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法官通道,东方思义和两位人民陪审员正在步入法庭,徐明便宣布道:“全体起立,请审判长和人民陪审员入庭。”
东方思义和人民陪审员相继走向了审判台后,安坐在审判椅上,东方思义环视了一下法庭里的双方当事人,然后又向旁听席上的几位妇联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这才宣布道:“请坐下。”
在处理有些比较特殊的离婚案件时,比如受到不法侵害的女方,需要得到法律援助和其他社会帮助的情况下,东方思义都会主动帮她们联系司法局法律援助机构,有时也会联系妇联的妇女权益保障部门,尽最大可能地运用法律制度和法律手段保障涉案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
东方思义敲了一下放在审判台右侧的法槌,法庭内便立即安静了下来。
“现在开庭。”东方思义用摒弃了一切喜怒哀乐,又包容了一切酸甜苦辣的职业化语言,宣告着许许多多人生故事中又一段情节的开始。作为一名职业法官,他始终坚信:无论职位高低,无论财产多寡,在法律面前,社会众生都是平等的,法官只是法律的执行者,矛盾和纠纷的裁决者。
法庭内的当事人或许正承受着人生最痛苦的煎熬,内心里正经历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变化;或许正精心地盘算着自己的利害与得失,千方百计地搜集着有利于自己的一切证据;或许正期待着一个盼望已久的结局,忐忑不安地祈祷着命运的转折。但是,作为法官的东方思义却必须不带任何主观色彩,不带任何歧视和偏见地公平地对待他们每一个人,让每一个当事人充分行使自己的合法权利,并履行自己的法定义务。
东方思义用眼神与坐在自己左右两侧的人民陪审员交流了一下,随即依照着程序的规定开始了庭审。
“原告,你的姓名,性别、年龄、职业、住址?”
“本人陈世发,男,1976年11月出生,经商,住A镇B村。”原告陈世发回答完毕,习惯性地摸了一下自己后脑上油光锃亮的头发,看了一眼被告席。这是一张原本朴实的农民的面孔,但是东方思义却从他那两只不大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丝狡黠的冰冷的眼神。
“被告,你的姓名、性别、年龄、职业、住址?”
被告席上的当事人没有应声,她似乎陷入到了自己内心里的那个世界里,还没能从中走出来。她木然地看着起诉状副本的最后一页,具状人后面的那个名字。自从收到法院送达的原告的起诉状,她已反复看过很多次了,现在她仍然觉得需要再次确认一下。她在心里作出了艰难的确认:是的,是他亲手签的,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以前看着并没有太多的感觉。现在,却让她想起了十余年的时光。
她再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也不会看错的。这三个字对于她来说是太熟悉了,是曾经与她的青春联系在一起的,整整十年的光阴。以往这三个字的前面总是要被他加上“爱你的”或“想你的”之类的甜言蜜语。
今天,她才终于知道他是那样的无情,那些甜言蜜语只是一种被他随意拿来的虚假的好看的包装,撕开那些虚伪的包装,他只是一个丧失了良知的负心汉。她似乎没有听见法官的询问,死死地盯着签名一栏中这三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仿佛掉进了深渊,两行清泪潸然如断珠般滚落下来。
原本坐在旁听席上的妇联权益部干事程静茹向法官示意了一下,得到准许后走了过去,一边递给她几张纸巾,一边轻声安慰道:“你要冷静下来,为了自己,为了孩子,法律一定会给你公道的,妇联也肯定会帮助你的。”她这才从难以控制的情绪中平复了下来,感激地点了点头。
“孩子,有什么话你一定要说,要当着法官的面说,当着大家的面说。我晓得在这里说话是没事的,这个地方就是让你说话的。你要讨公道就要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她的年迈的母亲坐在旁听席上显得有些着急。
被告用纸巾擦干了眼泪,终于冷静了下来,抬头望着审判台上的法官:“我叫赵巧凤,女,1978年10月出生,无业,住A镇C街。”简单回答了问话之后,她的脸上少了几分忧伤,神情中多了一种底气和倔强。
“现在进行法庭调查。先由原告发言。原告,你现在可以陈述离婚的理由和诉讼请求。”
原告陈世发掏出一块喷了香水的手帕,擦了擦因为紧张而从油腻腻的脸上沁出来的汗珠,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副镀金镶边的眼镜,继而有些慌乱地从随身携带的黑色提包中翻出了留存的起诉状副本,摊开在自己的面前。他看着自己请律师写的诉状,犹豫了一下,微不可察地扭头瞥了一眼被告席上的赵巧凤,暗暗地使劲咽了口唾沫,努力地让自己恢复了镇静之后,这才拿着起诉状副本低着头念起来。
陈世发每念一句诉状上写的那些理由,都像在搬一块沉沉的石头,显得很是吃力的样子,豆大的汗珠不时地从红一阵白一阵的脸上滚落下来:“我与被告结婚后,感情一直不睦。她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女人,经常为一些琐事和我发生争吵。前几年,我为了挣钱养家,开始在一家公司做销售员,因为要推销产品,就必须经常在外面出差,这样便认识了一些朋友。为了多做销售产品的生意,我还要经常在外面应酬,回家的时间必然就少了,她不仅不支持我的工作,还疑心重重,变本加厉找我的麻烦,随意听信别人的谣言,经常无缘无故地说我的不是,有时还无事生非用恶毒的语言咒骂我,让我无法正常生活,也无法正常地外出跑推销做生意。我和她之间的夫妻感情已完全破裂。现在,我与她已没有了夫妻感情,请求法庭判决我与被告赵巧凤离婚……”
听着原告陈世发说的这些话,被告赵巧凤脸上残存的一丝忧伤慢慢地消失了,随即浮起了几许蔑视的冷漠。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彻底变了,变成了一个她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变成了一个满嘴谎言,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忘恩负义的伪君子。
“被告赵巧凤,你对原告刚才所述有无异议?你现在可以陈述自己的意见。”
赵巧凤用手理了理有些蓬乱了的头发,不再惶恐不安,在法庭上,她像播放一段纪录片那样,一五一十有理有据地讲述起她的青春、希望和失望。
“我和原告陈世发是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认识的,他是新郞的伴郞,我是新娘的伴娘。相识二年后才登记结婚的,应该算是自由恋爱吧。结婚之前,我就知道他家里很穷,又在农村,还很偏僻。而我家是镇子上的,家里有二间自己的门面房,还开了个百货商店,常年做些各种小本生意,家境还是比较好的。你们说说看,我要是嫌贫爱富,会看上他吗?我们家的亲戚朋友听说我要和他谈婚论嫁,都纷纷反对这门婚事,告诫我说要是嫁给这个人,以后肯定要吃苦头的。”
赵巧凤平静了一下情绪后又继续说了下去:“那时候,我认为他老实可靠,我感冒了,他会陪着我去诊所看医生,我在自家店里上下货累了,他总是会帮着我缷货上货。可以说对我知冷知热的,加上他百般表示以后一定会对我好。我就打消了所有的顾虑,不顾娘家所有人的反对,铁了心要跟他结婚。”
她陷入了一段往事的回忆之中:“因为娘家人的反对,我与他结婚之后,几乎断绝了和娘家人的来往。开始的那几年,我们在一起感情也算是很好的。结婚三年后,因为我没有怀孕,没有生孩子,他家里人渐渐地表露出对我的不满,也经常为这事和我闹脾气,甚至对我说些不中听的话。当时,我心里也有些不安,觉得有愧于他,就主动跟他说,我们到镇政府去办个离婚证吧,我不想害的你绝后。他当时还很体贴地对我说:‘我们也没有去医院检查,这事也不能确定是你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总之是不能怪你的。’我听他这样说,心里便感觉很温暖,认为他是一个能担当的男人。后来,我们俩经过反反复复地商量,最后决定抱养了一个女孩,现在孩子已经7岁了。起初,他也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名字也是他取的,叫燕燕。”
赵巧凤抬头望了一眼在原告席上坐立不安的陈世发:“几年前,他看到自己过去的同学和朋友在外面跑推销赚了不少钱,就动心了,想办法找了一家公司做销售员,我知道他跑推销肯定是要经常外出的,肯定是照顾不了家的。因此,家里的农活都是我一个人做了。我没有在他面前叹过一声苦,我想,只要他心里有这个家,就是再苦,我也没有怨言。这几年,他联系的业务多了,生意做的也顺了,赚了不少钱,家里也盖起了几间新房子,生活便渐渐地好起来。”
赵巧凤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哪里能想到,有了钱他就变了,变得陌生和无情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对他抱有幻想,还以为他是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的。有人提醒我说你家的男人好像在外面有人了,我还为了这事和人家大吵了一架。再后来,他回来的时间是越来越少。即使偶尔的回来了,也很少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究竟干了些什么。我如果问他,他不是一句话不说,就是无缘无故地冲我发火。去年7月初的时候,他又一次离开家的那天,把燕燕也带了出去,之后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一直没有回来。我有一个朋友,她的丈夫也是和他在一起跑推销业务的,她不忍心看着我被陈世发欺骗了,还一直蒙在鼓里,就特意跑到我家里来,告诉了我陈世发在外面包女人的全部真相,我这才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女人,有了另一个家。”
“她,她,她这是在说谎!我在外面没有女人,也没有她说的这样子的,我不是有了钱就忘了本的人。我没有……”原告陈世发感觉自己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扒光了衣服,不顾法庭秩序站了起来想要打断赵巧凤的陈述。
“原告陈世发,请注意遵守法庭秩序。”东方思义提醒道。
“爸爸你说谎!”一个小脑袋忽地在门口探了一下,随后从法庭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好奇地望着东方思义,一点也不胆怯地说:“我是燕燕。”然后指着原告席上的陈世发:“他是一个坏爸爸,他自己和我说的不要我妈妈了,有一个阿姨和他在一起,他天天和那个阿姨跳舞,还和她睡在一起。”
燕燕站在法庭当中,一点也不害怕,稚嫩的声音回响在法庭里。法庭内安静极了。在东方思义的示意下,妇联权益部干事程静茹赶紧从旁听席上走下来,温和地朝燕燕点点头,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出了法庭。
谁也没有想到法庭上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场景,当事人和他们的亲友们也没有在意这个跟着他们来到法院的孩子,会那样大胆地跑进法庭里。当孩子跟着妈妈和奶奶要走进法庭的时候,被值庭的法警拦下了,他们只能让孩子的阿姨带着她在庭外等候,却没想到燕燕听到了法庭里的对话,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
旁听席上的双方亲友都愣住了,一个被精心编织的谎言,就这样被一个稚气的孩子几句无所顾忌的真话给戳穿了。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实就这样摆在了众人的面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让法庭内所有的人都沉默下来,他们不得不面对孩子撕破了窗户纸后面的一切。
“现在继续进行法庭调查。”审判台上,东方思义用平静的语调恢复了庭审程序。原告陈世发仿佛遭遇了当头一棒,他没想到燕燕会自己跑到法庭里来,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脸上再也掩饰不住尴尬的表情,垂头丧气地盯着手里的那几张被自己和律师改了又改的起诉状。
(下期预告: 第57章 不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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