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州沙苑监,大宋养马之地。
此际,朝阳初升,洒下万里金光。沙苑监万马奔腾,轰鸣阵阵。大地隐隐震动,沙尘弥漫天空。远望过去,只见牧马人纵马飞奔,高高低低的喝叫声,时不时随风传来,恍惚间,好似身处塞外大漠。
沙苑监所占地域,其实属于大荔县,却不归大荔县管辖,而是直属京城群牧司。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从高空望下去,大荔县版图正中,被黄沙绿树圈起了一块。渭河与洛水,从两侧流过,然后汇入黄河。
这一日五月初五,天空阴沉沉好似要下雨。
一名高大少年带着小厮,从沙苑监来到大荔县城。少年身材修长健壮,面相却稚嫩,不过十四五年纪。一张脸棱角分明,有着西北的粗豪,也有着江南的俊秀。剑眉朗目,薄唇轻抿,走路虎虎生风。
少年姓秦名重,年方十五。乃是驻沙苑监骁骑营,指挥使秦禹田嫡子,家中行三,相熟之人都称呼他秦三郎。秦重年纪虽不大,名声却不小,沙苑监乃至大荔县,提起天生神力秦三郎,那是无人不知,引为奇谈。
当时,只有十二岁的秦重,无意间显露出天生神力,将衙门前三百多斤重的石狮子,抱起来转了个方向,震惊了整个沙苑监。身为秦重的父亲,秦禹田惊喜万分。他本身是武将,对儿子的天赋,当然要好好开发。
秦禹田亲自从军中挑选高手,教导秦重武艺。
秦重果然有习武天赋,拳脚、枪棒、骑射一学就会。仅是一年功夫,已能开三石硬弓,五十步箭不虚发。一杆八十斤铁枪,在他手里好似没有分量,舞动起来,当真是娇如游龙泼水难进。再熬练几年,必是一员猛将。
今日正值端午节,县城里热闹非凡,家家户户熏艾草、饮菖蒲,满大街尽是艾草香味。各式各样的吃食,又香又好看,让人直流口水。路边儿杂耍的、说书的、角力的,围着一层层的人,阵阵喝彩,好不热闹。
过了端午节,就是秦重的生日。不过,如今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记得?
今日,就权当给自己过生辰了。
“好看不?”秦重拿起一只艾虎儿,问小厮。
“好看有甚用。”小厮无精打采,“一个铜板儿都没有。”
秦重眼神黯淡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无所谓的笑了笑。自从母亲去世,父亲的妾室柳姨娘当家,自己这个秦家嫡子,自然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被人百般苛待,只恨不能扫地出门。逛个街居然拿不出一个铜板,也忒是可笑可怜。
过一会儿,还得饿着肚子走十里地,回家去吃饭。也不知错过饭点儿,还有没有的吃?放下艾虎儿,秦重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哭喊声。转头看过去,不远处正是魁星楼,层层梯阶,甚是雄伟。
梯阶之上,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被人揪着头发,一路拖拽下来。小姑娘双手抱头,声嘶力竭的哭喊。几个汉子都是仆役打扮,骂骂咧咧跟在一边儿,撸胳膊挽袖子,一副趾高气昂、生人勿进的模样。
二层的瞭台上,凭栏站着两名锦衣公子,手摇折扇,旁若无人。瞧着哭喊的女孩,一阵嚣张肆意的大笑,引得一旁人人注目。他们脚边儿跪着一人,却是读书人打扮。此时不住的磕头求饶,满面惊慌。
锦衣公子不为所动,看都不看一眼,完全当他不存在。
魁星楼原本热闹,楼上楼下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如今秋闱临近,凡是读书人无不登楼祭拜,以求金榜高中。如今有人逞凶,魁星楼猛然一静。无数人望向这边来,有厌恶,有害怕,却无人敢出声阻止。
两名锦衣公子,秦重认识其中一人。不仅认识,而且还是同窗。
姚冈,坏事做尽无法无天,被百姓称为“恶犬”。
秦重和姚冈两人的父亲,同在沙苑监为官却水火不容,明争暗斗多年。只不过他们一个隶属群牧司,一个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是两人结下了仇怨,两家子侄也成了仇敌,彼此争斗不休。
秦重与姚冈仇怨深重,恨不得见一次揍一次。但是,秦重的头上被他爹戴上了紧箍咒,严令不许与人动武,否则腿打断,赶出家门。
秦重攥了攥拳头,心里有些犹豫。不是不敢管,而是一管就要打架。无论是书院的夫子,还是如今当家的柳姨娘,怕是都饶不了他。正这时,女孩儿一声尖叫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原来,仆役拖拽的不耐,一脚踢在女孩腰间。
“姚冈你个狗日的,想找打么?”秦重性子暴躁,见状再也按捺不住,一声怒喝快步登上台阶,双拳紧攥,直向姚冈冲过去。
瞭台上,姚冈闻听秦重的声音,登时吓得一缩脖子。循声看去,只见秦重眉目冷厉,正气势汹汹而来。“他怎么在这儿?”姚冈不自觉喃喃出声。
说实话,他真被秦重打怕了。去年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如今回想起来,还如噩梦一般,那真是死了似的恐怖感觉。
秦重今年十五岁,比姚冈要小四岁,但是足比姚冈高出半个脑袋。许是自幼习武,浑身肌肉结实,体型匀称。大步走过来,虎虎生风。
姚冈心里生出畏惧,下意识转身就想逃走。
瞧见身旁的公子,姚冈生生止住脚步,暗暗咬牙心道,我干嘛要怕他?一个粗鄙武夫,被家里严令不许动武,那就是没牙的老虎,还有甚可怕?一个没脑子的货,看爷不玩儿死你。这么想着,竟露出一副不屑神色。
秦重脑子不灵光,平时很是木讷。尤其是读书,别人读一遍,他得十遍,就这也是转眼即忘。为此,常常气的夫子暴跳。唯有此一点,让姚冈面对秦重时颇有优越之感,每每嘲笑秦重,看他忍怒憋气却做不得声,心情大爽。
“这人谁啊?”姚冈身旁另一人问道,神情轻佻。
姚冈好似没听到,兀自紧盯着秦重。几名仆役见到秦重,顿时哀叹起来,碰见这位主儿,怕是又得挨一顿揍,真他娘的倒霉啊。奈何,狗腿就要有狗腿的觉悟,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忙慌将姚冈挡在身后。
“秦重,你少要多管闲事。”姚冈躲在仆役身后,胆子壮了些。
话刚说出口,天空忽然一声炸雷,轰隆隆从头顶上滚过,惊得姚冈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挑衅似的狠狠瞪着秦重。
“放开那女孩儿,赔钱,治伤。”秦重不废话,直接说道。
“你说放就放啊?”姚冈不忿的说道,“他们家欠钱不还,抓他家丫头抵债天经地义,我还要把她卖窑子里呢,你管得着么?”
“你他娘找打。”秦重不善言辞,一急眼就要动手。
“你你你,你个夯货。”姚冈吓得往后直退,他差点忘了,这夯货拳头硬。
“慢着。”一直没说话的锦衣公子,忽然上前一步挡住秦重。
“你是谁?”秦重不认识这人。
“我有个主意。”锦衣公子并不理会秦重,顾自说着,“你帮我办件事,我可以做主,放了那小姑娘。并且,他们家欠的债,也可一笔勾销。”
“嗯?”姚冈一怔,有些摸不清锦衣公子的意图。但是凭此人的身份,一个小小的欠债,自然是一言可决。因此,姚冈很识趣的点头。
“不错。”姚冈嘴角露出笑意。他能猜得到,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容易办。
“你是何人?我凭什么信你?”秦重不信。
“你不必知道我是何人。”锦衣公子傲慢说道,“我所说的话,信不信都随你。信的话帮我办了这件事,小姑娘欠债一笔勾销;不信的话,你要动武么?”
是啊,真的要动武吗?秦重发现,他没有选择。总不能真的因为动武,被逐出书院吧?到时,再被父亲揍一顿?略一盘算,秦重心里想定。
“好。”秦重说道。
锦衣公子戏谑一笑,说道:“年年秋闱,我都来拜魁星。但是这魁星,却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运,依旧名落孙山。某心里极是不忿。”
说着不忿的时候,锦衣公子面庞扭曲,眼里的神情复杂难明。甚至围观的大多数读书人,都是面露惆怅。显然,锦衣公子的话,触动了他们的心事。哪个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哪个不是一考再考榜上无名?
真若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谁还拜什么魁星?无非祈求个好运气罢了。
“心中愤懑不得纾,终究意难平。”锦衣公子慢慢踱步,走到秦重面前,意味难明的说道,“所以,本少爷让你在魁星身上撒泡尿。你可敢?”
周围“嗡”一下议论声大起,所有人都被震惊。魁星,那是神明啊,世人谁敢对神明不敬?锦衣公子的话,分明是亵渎神明,不可饶恕。怒归怒,但是,再看看站在那里的“恶犬”姚冈,谁也不敢跳出来出言指责。
秦重也有些傻眼,这要求?还真他娘的奇葩。什么土地庙、山神庙,神像身上撒泡尿,年幼的顽童大多都干过。但是,万众瞩目之下干这事儿?他有些心慌,怕自己尿不出来。至于什么敬畏神明,他根本没想过。
“怕了吧?”见秦重畏缩,姚冈心中大快。“不敢就少管闲事。”
“怕?小爷啥时怕过?”秦重最受不得激将,心里的那点顾虑,顿时消散。直瞪着锦衣公子说道,“你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锦衣公子眼睛一亮,一拱手说道。
“好。”秦重大步跨上台阶,向楼里走去。
不少读书人脸色愤愤,却终是没敢出来阻止,默默看着秦重直入阁楼。也有众多好事者,紧随着秦重进去,当成热闹看。至于楼外面,议论声一下子大了起来,愤怒者有之,叹息者有之,叱骂者有之,痛哭流涕者亦有之。
“轰隆隆”一声雷响,豆大雨滴砸落下来,眨眼间倾盆大雨。空中的炸雷一声连着一声,震得人心里发憷,抱头四散躲避这场急雨。不大一会儿,地面积水已没脚面。水雾迷蒙,十步外已看不清人形。
阁楼里的魁星塑像面目狰狞,金身青面,赤发环眼,头上还有两只角,右手握一管毛笔,左手持一只墨斗,右脚金鸡独立,脚下踩着海中大鳌的头部,意为“独占鳌头”左脚摆出扬起后踢的样子,脚上是北斗七星。
秦重站在塑像面前,心里有些怂,迟迟没有动作。
“秦重,你倒是快点尿啊。”姚冈此时,已经想明白此计的毒辣,这是要让秦重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死敌啊。今日之后,看你秦重如何死。
姚冈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意气风发,只想狠狠的大笑几声。
“快尿啊。”
“怎么不尿?是不是不行啊。”
“没胆子尿,充什么大英雄?”
.......
看热闹不嫌事大,身后一群人说啥的都有。此时的秦重,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被催促的急了,秦重心一横,咬牙解开了裤带。
大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万众瞩目下撒尿的人,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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