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树林中,一轮弯月斜挂在山野之上,树丛模糊成一团团的黑影,在夜风之中发出沙沙之声。
叶琼躲在草丛中,鬓发散乱,发间甚至夹杂了几片枯叶。匕首在慌乱的躲藏中不知丢到了何处,鞋子也丢掉了一只,叶琼的脸上和裙摆都沾了不少尘土,狼狈非常。
远远地,能看到树林间火光浮动,甚至间或能听到几声狗吠。有两点火光离了队,向叶琼藏身的地方走来,那是两个手举着火把的人,腰间明晃晃地别着长刀。
叶琼屏住了呼吸,牢牢握紧身上唯一勉强算得上是利器的藏剑簪,紧绷着心弦注意着来人的动作。
还好这两人走到叶琼边上的草丛便停住了,解了裤子就地方便起来,无所顾忌地聊起天来:“啧,那娘们可真够狠的,从来没见过官家女眷下手这么利落的。”
另一人说道:“可不是,把那两个看门的也给骗了。不过,一个弱女子罢了,这别院如此偏僻,若无人引路,成年男子都要在这林间迷路,想来她也跑不了多远。”
两人吹着口哨提了裤子离开了。眼看着那火光渐渐走远,叶琼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挪个地方,却又敏锐地听到了脚步声,瞬间全身绷紧,蹲在了原地,将手中的藏剑簪举起。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因为背着光,叶琼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而来人的影子已经覆盖到了叶琼的身上。
弹指之间,那走近的人拨开了草丛,叶琼一跃而起,将手中的藏剑簪狠狠地向那人刺去,却被来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了手腕。
叶琼满心慌张,拼命地想要抽回手,用另一只手竭尽全力地捶打着那人的胸膛,甚至用上了嘴巴狠狠地咬上了来人握住她手腕的右手。
血腥味从口中散开,来人一言不发,却依旧没有松开叶琼的手腕,叶琼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似乎伸到了她的脑后,慌忙松开了牙齿,而来人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顺手摘去了她发间的枯叶。
叶琼一愣,抬起头时,正对上卢少丹澄澈的目光。
目光交汇之下,叶琼心中一动,所有的酸涩与委屈一同涌上心来,然后才是心安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瞬间泪如泉涌,哭着说:“少丹,你终于来了!你怎么才来?!”
卢少丹的眼中,眼前的少女衣衫凌乱,脸上原本应该涂了胭脂,此刻却因为泪水和汗水冲刷糊花了脸,瞧着可爱又可怜。
叶琼一边哭,一边还不忘低头察看卢少丹的右手,还好她已经筋疲力竭,那伤口浅得很,只是破了皮看起来有些可怖而已,她哭噎着说:“也不知道躲,你明明可以躲开的。”
“让你咬一口,你欠我的不就更多了吗?”卢少丹神色温柔地笑道,忽而又沉下神色,迅速地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裹在了叶琼的身上。
果然,不到片刻,就有黑衣人匆匆前来,在卢少丹面前半跪着抱拳说:“少主,已经将那别院中的老鸨的头颅斩下,剩下的人,也要杀尽吗?”
卢少丹微皱着眉头,转瞬之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就连站在他身侧的叶琼都感觉到了杀气,只觉得身上汗毛倒竖。
卢少丹沉吟一会,拨了拨手上略大的玄玉扳指,说:“不必,杀得太多,日后官府追查起来会惹来麻烦。把那老鸨的人头给谢永彦送去吧,务必要让他亲眼看到。再把这个在朝官员私营妓馆的把柄,想办法送到文家手上,让文家替我们背了这个锅。”
那黑衣人当即应下,正要离开,就听到卢少丹身边,被大氅裹着只露了个脸的那名少女突然出声:“等等。”
那黑衣人顿下脚步,看卢少丹点了点头,尽管心中不耐,还是问道:“敢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叶琼哭噎得似乎有些止不住,只能一边哭噎着一边说道:“那里,有一具,尸体,是我杀的。”
黑衣人一惊,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分惊讶的表情。
那伪装成私人别院的妓馆里,还死了一个人这件事,他们自然也查清楚了,但是万万没想到,竟是眼前这位娇娇弱弱的少女杀的。
卢少丹的瞳孔一缩,心中钝痛。
叶琼一直都是叶家捧在掌心的娇娇女,别说杀人了,杀鸡都没有看到过,若不是真的被逼急了,怎么会动手杀人呢?
她的身形小,力气也小,连咬自己的那一口都只是擦破了皮,杀一个人,对她来说,该有多艰难?
说完这句,叶琼渐渐止住了哭泣,能够稍微顺畅地说话了,她说:“去那里的,多半是世家子弟。我不知道我杀的是谁,但是可以去查一下,将此人的家中也牵扯进来,把事情闹得更大。”
黑衣人看了卢少丹一眼,卢少丹已经直接点了头:“借力打力,借的力越多越好,去办吧。”
黑衣人应下,如鬼魅一般身影一飘,就消失在了林间。
卢少丹偷偷注意着叶琼的脸色,发现她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略略安定下来,低头对她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等到了马车上我再和你说。”
说着,卢少丹便伸手想要抱起叶琼,叶琼本想拒绝,就听卢少丹低头对她说:“你脚都磨破了,午膳用得少,到了这里估计也没吃上东西,刺我的那一下都软绵绵的,更别说自己走出去了。你乖一些别乱动,我也好省点力。”
叶琼红了脸,果真乖巧地缩在卢少丹的怀中不敢动弹,走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我家中如何了,是只有我一人被劫了吗?”
“嗯。”卢少丹抱着叶琼穿梭在林间,“你丢了没多久,白鹭就醒了过来,回了叶家报信,我也因此知道了。你爹娘听说你不见了,很是焦急,又不敢报官怕有损你的清誉,便只托了杜家和云家帮忙在城中寻找。我娘收到信,自会告诉他们的。”
叶琼又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午膳用得少的,你去过驿站了?”
卢少丹说:“对,顺着驿站那条线索,我找到了给你们下了蒙汗药的人,赶着他们向谢家回报前抓住了他们问到了这里,刚到了树林里,就听到了骨哨声,才知道你已经逃出来了。”
卢少丹想到此处,忍不住将叶琼抱得更紧了一些。
天知道他听到那几个的口供时,有多紧张,生怕自己晚来一步。
他确实晚来了一步,按照叶琼所说,如果不是她竭尽全力杀了那个世家公子又成功出逃,自己即使找到了她,怕也晚了……
马车停得不远,片刻过后,二人就来到了卢家的马车边,马车边正立着一位黑衣人和紧绷着脸的崔十九,见二人平安归来,崔十九大松了口气,向叶琼笑了笑。
卢少丹一路将叶琼抱到了马车上,掀开车帘和叶琼一起坐了进去,又取出了卢夫人的衣服递给叶琼,说:“马车上条件简陋,你先把衣服换了吧,我出去和崔师父吩咐点事。”
叶琼颔首,卢少丹掀帘出去,等叶琼换好了衣服敲了敲车厢,才重新坐回了马车上。卢少丹刚回到车厢内,马车便动了起来。
卢少丹又给叶琼倒了杯茶,再取出了一个食盒,说:“先吃些东西吧,离目的地还有段距离。”
食盒里是一些耐放的糕点和肉脯,平常时候叶琼并不喜欢吃这些,但此刻她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伸手就要取一块糕点,却听到肚子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咕——”的一声。
卢少丹一愣,忍不住笑出声来。
叶琼羞红了脸,瞪着他说:“笑什么笑?”说着就把手中的糕点一把塞到卢少丹的口中。
卢少丹没想到叶琼突然来了这一手,差点噎到,猛地灌了口茶水,反倒笑得更欢了。
一笑过后,见叶琼低着头小口却快速地消灭着食盒中的糕点,卢少丹又是心疼,给叶琼多倒了杯水,说:“慢点吃,等会到了那边再给你下碗素面吧。”
叶琼鼓着腮帮子,像是一只仓鼠,用眼神问着卢少丹他们要去哪。
卢少丹说:“已经快过了宵禁时间了,现在进城,太过显眼。我们去清水观,南平郡王妃在那里修行。”
叶琼一怔,卢少丹给她递了帕子,说:“我与你说过,我会告诉你我的身份的。我原名卢铭,少丹是我的字,我的父亲是前任镇国公的第五子,我的祖母是当今陛下的亲姑姑高阳大长公主。从皇家那边的姻亲关系算,南平郡王妃是我的表婶。从关系亲厚来看,她是我父母的至交。”
卢少丹的身份,叶琼因为前世的记忆而心知肚明,就是因为此,她才敢吹响那枝骨哨。但是卢夫人与南平郡王妃交好,这是叶琼前世今生都不知道的。
看着叶琼怔住的模样,卢少丹只觉得舌尖苦涩,不知该说什么话来缓和气氛。
叶琼也觉尴尬,不知该如何和卢少丹相处,便转移了话题,问道:“既然找到了我,要不要先告诉我爹娘一声,让他们安下心呢?”
“我已经派人通知我娘告知情况了。”卢少丹说,“好在今晚还没过去,不然,再晚一些,你爹娘恐怕就要真的报官了。”
叶琼点了点头,心中柔软,又意识到了什么,忐忑不安起来,问道:“我脸上的脂粉全花了,发髻也没理过,就这样去见郡王妃,会不会不妥?”
卢少丹笑了笑,还好马车上没有镜子,不然叶琼看到她如今的样子,怕是连马车都不敢下了。卢少丹便开口哄道:“没关系的。郡王妃性格散漫,又知道你是来避难的,不会介意的,你若真的担心,到了以后我让那边的侍女带你先去梳洗就好。”
叶琼放了心,又问:“这马车上可有伤药?”
卢少丹这才想起忘了给叶琼上药了,忙从座位下一个固定的抽屉里取出了几瓶伤药,说:“这一瓶是有瘀青的时候敷的,这一罐是破了皮以后才能用的……”
叶琼拿起后一罐,向卢少丹招了招手,说:“你过来。”
卢少丹听话地靠近了一些,原本以为叶琼是让他帮忙上药,却见叶琼拉过了他的右手,从那一罐中撇了一些药膏,小心地涂在那已经开始愈合的咬痕上,说:“对不起啊,我没看清楚是你。”
若是那藏剑簪真的扎到了卢少丹,叶琼怕自己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叶琼的指尖沾了药膏,有些凉,偏偏叶琼还低头向卢少丹的手吹了吹,想要药膏干得快一些。卢少丹只觉得手上痒痒的,似乎是有羽毛在挠,这股痒意一直从手上蔓延到了心间,让他悄悄地红了耳根。
叶琼却瞥见了卢少丹拇指上的玄玉扳指,因此涂好了药膏,便默默坐回了马车的角落里,闭着眼睛靠着车厢休息,小小的身躯缩成了一团,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敏锐如卢少丹,又怎会不知道叶琼的顾忌?
镇国公府是世家大族,其祖先更是陪着大凉的第一任皇帝开疆扩土的开国功臣,是底蕴浅薄的叶家完全不能比的。自己告诉了叶琼真正的身份,叶琼疏远自己,也是应该的。
不过一臂的距离,却似隔着天堑鸿沟。
卢少丹叹息一声,轻手轻脚地拿着自己的大氅,盖在了叶琼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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