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叶家里,叶琼将一张纸片放入香炉之中,看着火焰将纸片侵吞殆尽。
近几日,有关邹老先生和苏青义的流言在京城内甚嚣尘上,起初只是国子监的学生夸赞苏青义在胡祭酒病重期间勤勤恳恳亲力亲为,将国子监管辖得很好。之后,又不知是谁夸赞起了邹老先生,又将苏青义与邹老先生作对比,说士林之中后生可畏。
外院每日都会送来京中的各种流言交给叶琼甄别,对于这几则流言,叶琼原本并不在意。
只是,苏青义是长房的堂婶苏氏的父亲,还是国子监的司业,这流言又和师父邹老先生扯上了关联,因此叶琼总觉得这事儿处处透着诡异。
和苏青义有关的流言,难道是和国子监祭酒之位空缺一事有关?
国子监祭酒之位的决定若是出了变故,哥哥和琅堂哥要进国子监的事情也会受到影响……
叶琼陷入深思,却在此时听到流莺进来禀报说:“姑娘,邹老先生和余老夫人来访,说是要来借住几天。”
叶琼一怔,师父怎会突然来访?还要借住几天?
叶琼当即起身,刚走进会客厅中,就见邹老先生在拿着牙签插着叶家的茶点吃,师母余氏面含歉意地坐在另一侧,小书童楚风双腿悬空地坐在圈椅里吃着糖,还有邹老先生的两个仆人,正拘谨地坐在小绣墩上,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叶琼见这番情形,眼中不禁带上了笑意,说:“师父,你若要来叶府住,我自然是欢迎的。只是,下次记得先和我说一声呀,我好早点给您收拾个院子出来,您过来的时候,也能住得舒服些。”
邹老先生似乎有些羞躁,不好意思答话,还是师母余氏说:“这几天国子监祭酒的流言甚嚣尘上,我们不堪其扰。本来呢,我们是打算回邹家的,但是等马车走到了邹家门口,才知道他们一家子都去城外的温泉山庄过冬了,年后才回来,所以才调转了方向来找了你。”
邹老先生的胡子抖了抖。
他知道叶府近日要办婚礼,应该很是忙乱,原本也是不好意思打扰的。但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那做山长的侄子,去温泉山庄居然不给他递个消息,不对,应该说这么好的事情居然都没叫上他!
叶琼轻笑出声说着无妨,但听到师母提到了国子监祭酒的流言,又蹙起了眉头,先对几人说道:“既然来了,不如就住下来吧,我哥哥住的地方隔壁还有个空着的院子,虽然有些小,但离前院和侧门都很近,也方便你们进出。”
叶琼的余光瞥见了杜鹃走进了会客厅,知道她大概有话要说,便又笑着说道:“如今快到中午了,那边的院子收拾出来还需要些时间,师父、师母和小师弟不如现在这里用用茶吃吃点心。我先去厨房那边盯着他们备一桌席上来,就先失陪了。”
邹老先生和余氏是不请自来的客人,自然不会多说,只说“你忙你的就好”。
叶琼退了下来,一边穿过叶府的花园向大厨房走去,一边听着杜鹃说话:“近来京中的流言奇怪得很,像是有人操控似的,每日一变。昨日还有人夸邹老先生学识渊博、当为士林典范呢,今日又有人说国子监司业苏青义,就是姑娘您的大堂嫂苏氏的父亲,学富五车、汗牛充栋,说如不是苏司业在胡祭酒重病的这段时间暂时接管了国子监之事,国子监就不会是现在这般井井有条的模样。”
杜鹃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犹疑,叶琼发现了这点,和她一起走到了一株腊梅树下,说:“说吧,还有什么消息?”
杜鹃这才说道:“还有流言说……说苏司业在学问上的造诣可以与邹老先生相较,甚至在如何教导学子上比邹老先生还要见解独到,说苏司业是当世少见的完人……”
叶琼听得心惊,尤其是到最后一句“完人”的时候,原本搭在花枝上的手不由得一个用力,便掐下一朵花来。
叶琼将那朵腊梅捡了起来,弹了弹沾在花上的尘土,将腊梅插在发间,转身时眉间已恢复了镇定,反问道:“我记得,前几日的流言里,夸赞师父的话里,是不是十句里面总有一句要扯到苏司业的头上?”
“对。”杜鹃点头说,“因为前几日的流言里还提到了其他几位有名的大儒,倒也没人把苏司业放在心上,只是对他有了个好的印象而已。”
叶琼更觉得奇怪。
前世里,叶琼只知道苏氏的父亲是国子监司业,却从未与苏青义有过接触,况且,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已在宫中侍奉太后,国子监祭酒是谁,她未曾关注。
今世有所不同,苏青义此人,叶琼在拜邹老先生为师的拜师宴上已见过一回,只记得当时胡哲章因为眼红师父的声望而故意为难自己,苏青义说了几句公道话,此事上看倒是个端方之人,但也没有别的多的印象了。
这流言中话里话外都是师父不如苏青义的意思,更给苏青义冠上了“完人”的称呼。
这一称呼,放在苏青义的身上,太过了。
就连孔圣人都不敢说自己是完人,这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如今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一空,苏青义是离国子监祭酒之位最近的人,是他自己为了争祭酒之位放出的流言,还是另有别有用心之人,想利用这流言做些什么?
叶琼对苏青义不甚了解,但从苏氏和之前短暂的接触来看,以苏青义的品性,和能在胡哲章病重的时候把整个国子监管理得井然有序的能力来看,苏青义应该不会这么傻,放出这样故意把自己抬得太高的流言。
须知,登高易跌重。
想到这里,叶琼便对杜鹃说道:“大堂嫂近来有什么事吗?我们这一辈里,只有大堂嫂对于举办婚事算是有些经验,姐姐的婚事还有些地方需要商榷的,不如这几日把她请过来一趟吧?”
杜鹃为难起来:“姑娘,胡祭酒死了,长房的少奶奶也是要守小功的,我们这边亲戚关系远办婚事的不会受影响,但少奶奶是不好上门的。”
叶琼一愣,倒是忽略了这点,正想着是否在外约见,就见一个小丫鬟笑着过来行了礼,禀报道:“姑娘,长房的少奶奶上门了,说是有话要和姑娘说。”
叶琼一喜,没想到自己正想着约见苏氏,苏氏就自己上了门来,之后又是惊讶,苏氏正在守小功呢,这个时候上门,莫非也是为了国子监祭酒的流言一事?
另一边,苏氏是自家人,因身上戴着孝,便只隔着院门拜见了沈太夫人和谢氏,之后就径直穿过叶府往叶琼的琼花院来,叶琼便在琼花院里接待了苏氏。
苏氏的神情有些憔悴,见了叶琼便拉住她的手说:“琼妹妹,关于国子监祭酒和我父亲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吗?”
叶琼握着苏氏的手觉得冷,便让丫鬟沏了滚滚的茶来,又把自己的手炉分给了苏氏,安慰道:“我也是刚听说的。堂婶不知道,因着这一件事,我师父邹老先生的府门前,天天排起了长队,都是问他对于苏伯父如何看待或者看好哪位做国子监祭酒的。我师父和师母不堪其扰,今早带了一家子要去他侄子邹山长那里住几日,结果邹山长一家去温泉别庄了,便又来找了我,如今正在府里住着呢。”
苏氏听得惊奇,又有些不好意思,说:“倒是难为邹老先生了。这事说起来,也是从我父亲那里出来的。”
叶琼见苏氏说到了重点,便顺着话头,压低声音问:“这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最新听到的,可都开始说苏伯父是完人了。”
苏氏“啊”了一声,险些连手炉都没有端稳,等叶琼扶了一下,苏氏才皱着眉头说:“实话说,就连我和我父亲也不知道吗,这流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似乎就是胡祭酒病逝后,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叶琼抓住了重点,反问道:“是胡祭酒病逝后?”
苏氏颔首,说:“可不是在胡祭酒病逝后?起初父亲不以为意,没有把流言当一回事,还和我说应当是国子监的学子自发传起来的。可是后来,这流言传得愈演愈烈,还将我父亲预备邹老先生作比,邹老先生岂是我父亲能作比较的,父亲当时就觉得不对了,也私下里叫了几个好友一起查,却始终没个结果……”
叶琼的眉头紧了又松。
苏青义在国子监任职也有好几年了,自有他的人脉,若是苏青义都找不到传出这流言的人,自己更是查不到了……
单单从国子监祭酒一职来讲,此职看着只是正四品的官职,官职并不算高,但担任此官职之人掌管着大凉最高学府,掌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在科举取士的大凉,会有多少人觊觎国子监祭酒一职,可想而知。
放出流言的,不是苏青义的话,那可能的背后之人,可就太多了……
不说他人,就说胡家,胡祭酒并不看好苏青义,他在国子监多年,必定也在国子监中培养安插了自己的门生。胡祭酒病逝,胡家会眼睁睁看着祭酒之位落入苏青义手中吗?
叶琼犹在思忖之中,就听苏氏小声问道:“邹老先生怎么说?此事于他来说,算是无妄之灾了……”
无妄之灾?叶琼可不认为,这会是无妄之灾。当然,她也明白苏氏的言下之意,便笑着说:“师父为人随和,若堂婶想与师父见一面,我可以为你引见。这样吧,你如今还在小功,不好入席,就在我这里用膳就好,午膳后,我带你去和他们见上一面。”
苏氏自然点头应是。
……………………
午膳后,叶琼和邹老先生和余氏说了一声,经过邹老先生首肯后,便领着苏氏与师父师母见了面。
苏家虽然不是世家大族,但也是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家风良好。
苏氏走上前,按照礼节一一行了礼,见邹老先生身边还有个楚风,因为没有事先准备见面礼,就将装着银锞子的荷包给了楚风,笑道:“这是我疏漏了,没有事先准备好见面礼,荷包粗陋莫忘见怪,等之后我再补上。”
邹老先生还未发话,余氏已经笑了起来,揽过楚风看了看他手中的荷包。荷包的绣工很好,上面绣的也不是女子一般会选择的梅兰竹菊等花卉,而是两尾活灵活现的红鲤鱼,看着别致可爱。
余氏笑道:“这样好的绣工和花样,可见是个灵秀人。”
余氏称好,邹老先生便也看了那一眼荷包,余氏看的是绣工,邹老先生看的却是花样,他一眼就看出苏氏有着不一般的绘画功底,看着苏氏的目光便也和善起来,笑道:“你会画画?”
苏氏笑道:“会一些,都是我父亲教的。小时候我开蒙,也是我父亲亲自握着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教的。”
邹老先生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说:“不因为你女子的身份而忽略了教授你学问,你父亲还不错。”
苏氏见邹老先生夸赞了苏青义,心中欢喜,叶琼见机,和苏氏将流言之事坦诚地一说,听得邹老先生和余氏直皱眉。
叶琼说:“那则流言,依我来看,看起来是在夸赞苏司业,实际上行的,是捧杀。只是,如今我们并不清楚,传出流言要捧杀苏伯父,甚至还把师父也拖入浑水之中的究竟是谁,是一人,还是多人?敌人在暗我在明,须得让他们主动暴露才行。”
邹老先生的眼睛一亮,反问:“你的意思是,顺势而为,引蛇出洞?”
叶琼笑着点头,说:“既然如今,他们已经将苏伯父抬到了这么高的位置,下一步,就是要狠狠地把苏伯父拉下来了。苏伯父一旦按照他们的计划,被顺利地拉下来后,背后之人,也该浮出水面了。我们只需看,是谁想将苏伯父踩死,对祭酒之位心存觊觎之心就好。”
邹老先生抚掌而笑:“好主意!”
苏氏也明白了关窍,反问道:“那么,如今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看看谁会在最后跳出来就好?”
“光是静观其变当然是不对的。”叶琼笑道,“这个人一旦跳出来,就是个能理清一团乱麻的那个线头,往下追查,总会查出更多线索出来。到时候,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邹老先生不无期待地说:“也让我看看,是哪个想要把我也拖入浑水之中!”
说到此处,叶琼又悄悄地对苏氏说道:“这事情,可能和胡家有关。无论怎样,堂婶还是防着大伯母一些的好。”
苏氏一惊,两人的目光交汇过后再次分开,苏氏忍不住将手覆盖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她的小日子,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
叶琼自然察觉到了苏氏的动作,悄悄牵住了苏氏的手,说:“没事的,你放心。”
苏氏的眼眶一湿,几欲落泪。
叶琼心中一酸,苏氏之前的孩子,就是被大伯母所害的。
无论背后之人是否与胡家有关,苏青义做国子监祭酒,都是对叶家最有利的局面。
就算只是为了堂婶,和莫名其妙被扯入局中的师父,叶琼也不会让背后之人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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