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耳选择了悟空,他告诉挚友陈馀。
“孤现在是赵王,不是魏贤。”
陈馀看着眼前这个本该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大声说了一个彩字,就比离开赵国。
“若是陈馀还在。”
赵王欲言又止,不知道往下说什么,
悟空低下头,一脸愧疚。
“此乃臣之罪。”
“不怪你。”
赵王宽释道。
三人一同离魏入赵,陈馀不见,悟空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你以为,刘邦可信乎?”
悟空显然早就打好腹稿,抬头,一脸正色。
“可信。
“其以刘邦这个名字入世,本就是表明了态度。一直不回信,应是要在秦国占据高位,再以报之。
“况且。”
悟空抬眼,目光清明,那双清澈见底的双眼似乎不会为任何物事所迷惑。
“朝政不安,李牧、廉颇复出,相信刘邦,这是最好的选择。”
张耳若有所思,片刻后,极为不甘心地点点头。
什么最好的选择,明明是唯一的选择。不相信刘邦,就只能等着四位秦将攻入邯郸。
当初张耳要是知道李牧还活着,还将为秦而战,可能就不会做出以魏挡秦的决定了。
李牧这位武安君,在赵国的人气太高了,超过了同为武安君的秦国白起。
四条战线都是突飞猛进,但李牧战线推进最快,几乎是打到哪,哪里的赵人就投降,真正做到了“解放”这两个字。
赵人相信,李牧就是来拯救他们的,这是他们的人武安君,以武安邦定国。
“大王,让我去罢。”
悟空伏地再请命,以额触丹墀,言辞恳切。
“成,则大王真正为赵王,若是不成。
“大王当早做打算,退入胡人领地。”
张耳扭过头,不去看这位跟随自己时间最长,亦子亦徒的悟空。
悟空如此行为,让他这个赵王一点风险都没有。
最好的结果,就是李牧、廉颇反水,他张耳借着大胜之势以及两位名将,彻底摆脱这些旧赵贵族的钳制。
李牧、廉颇都是遭受赵国王室猜忌,都是险些身死。张耳按照常理推断,应该看他这个魏人赵王更顺眼。
最坏的结果,也是他提前知晓赵将亡,没有了侥幸之心,早早离开赵国逃往胡地。做不得王,仍可养尊处优过一生,待时机一到,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也未可知。
胡人一向与中原不睦,不会迫于压力把他交出来的。
怎么想,张耳都找不到弊处,所有的危险都压在了悟空肩膀上。
“去罢,一路当心。”
张耳向后摆摆手,状若不经意地说道。
“谢陛下。”
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张耳在快要听不到的时候再次开口。
“悟空!”
悟空止步,望着张耳有些落寞,羞愧的背影,像是面对张耳正脸一样恭敬。
“臣在。”
“若事不可为,可降。”
悟空抿着嘴唇,恭声道:
“唯。”
王让将降,亘古未闻。
次日,赵国再开朝会。
赵王张耳,加封悟空为武安君,拜上将军,领兵出征,这是六国中最年轻的上将军。
嘴上绒毛未褪的悟空领着四万大军出征,这占据赵国当前八成兵力。能在秦国接连打击下还能募这么多的兵,也只有赵国了。
剩下两成兵力都分散在赵国各城,不都集中在邯郸。可以说,悟空领着大军走后,邯郸防御削减了九成九。
成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空架子。
看上去城墙高耸,威武雄壮,实际上一碰就倒。
六万赵军在悟空带领下,笔直地迎着李牧快要到四万的大军而去。
率西北精兵一万赶赴赵国的李牧,麾下兵马越打越多。
武安城,李牧率大军驻扎于此。
这座和李牧原来爵号相同的城池,和赵国其他城池一样,李牧刚到的时候就大开城门,欢天喜地地献城弃戈。
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笑容,看上去不像投降,而像是在欢迎自家英雄回家。
李牧本就是赵国英雄。
大军入城,投降纳入队伍的赵军本就是赵人,仍旧有触犯军纪滋扰百姓,被明正典刑的人,可那些从西北带过来的秦军却没有一个触犯。
在赵国这片对秦人无比仇恨的土地上,与赵有着世仇的秦人,竟然比投降的赵人还能克制。
除了李牧所率的军队,蒙恬、李信、廉颇军队几乎每次大战以后都会杀十几个触犯军令的秦兵。
就是在攻魏时期,二皇帝自戕示众,分兵以后,二皇帝亲自带领的军队都有犯令者,最后当众行刑处死。
没有威,光是恩,很难限制住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李牧率领的秦军做到了。
正是有这么一支对赵人友善,战中杀人,战后绝不扰民的秦兵,李牧这一路上收到的降兵才越来越多。
一处房屋之内,一身白衫的盖聂面无表情,看着同样是一身白衫的李牧。
前者是剑客,却如同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民,除了脸很俊,再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没有以前那藏都藏不住的锋锐剑气。
后者是兵家门生,却如同一个书生。
站在那里提笔练字的李牧没有战场杀伐之意,浑身上下反而透露出一股子书卷气。
盖聂走到李牧身边,没头没脑地道:
“这便是你在西北的成果。”
李牧知道剑客在问什么,闻言点了点头,笔耕不辍。
“在西北练兵一年,终是小有所成,勉强达到了陛下口中有信仰的军队。
“赵人愿意投降,起初是看在李牧这两个字上。但随后,就是看在这一万秦军身上了。”
想要让与秦世仇的赵人忘记仇恨,相信前年还曾来屠杀一遍的秦军,以秦人自居,太难了,光靠一冬的特训可不行。
零星点摩擦,都会引燃如同一把干柴的赵人,很轻易就会烧起熊熊大火,激起对秦国秦人的刻骨仇恨。
到那时候,再想要没有后顾之忧快速安心发展,唯有把赵人杀个干净才行了。
“我这字写的如何?”
李牧顿笔,侧开身子让出一步,让盖聂进前细细察看。
冷面面瘫没有拒绝,低头视之。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全篇词都是以已经被废弃的赵字写就,盖聂初看时还觉得有些陌生,他记不得有多久没在公共场合见到赵字了。
“文是好文,字是好字,凑在一起就不太好了,比你从前所写差远了。”
盖聂如实说道。
这首词的激烈情感跃然纸上,扑面而来。
一个将军壮志未酬,保家卫国,杀敌索命,当是以激烈到无法再激烈的情感写下这首词。
盖聂以前见李牧写过,那时的李牧醉生梦死,还是个酒鬼。喝着酒,写着词,那真是横如长戈竖如剑,银沟铁画如弯刀。
这首词好像就是李牧亲自所作,再没有比李牧更适合写下的人了。
今天,本该杀气十足的文字笔锋细腻,柔顺。
少去了那份恣意狂草,一笔一划皆在规矩中。
“谢谢。”
李牧却颇为满意地笑了。
盖聂抛去一个疑问眼神,好像做一个疑惑的表情就会触犯秦律一样。
“陛下曾让我多读读《岳飞传》,在西北这一年,我终于读出来点物事。
“兵事不只是兵事,打下多少城,杀死多少敌人,重要也不重要,一切都是为政治服务。不理会一切,只想着战场,终会亡在战场外。”
盖聂竖起手掌,打断谈性大浓的李牧。
“听不懂。”
李牧失笑,这份坦诚确实是剑客的风格。
两年过去了,他们这批有代号的门客,似乎也只有剑客仍旧保持着本色,而且这本色好像还愈发纯粹了。
他卷起这幅字。
“那就说些你能听懂的。
“牧在被召回的那一刻才终于明白,为何陛下要牧练兵,不要牧攻打匈奴,还说这就是牧最重要的事,一定要耐住寂寞。
“赵国不在,赵人安好,不愧对那一句句武安君,确实是牧最重要的事。这应该也是你最重要的事了罢。
“站在漳河边,等那不成器的侄子时我就在想,陛下是两年前就想到今日之事?我问过结巴这个问题,他说不知道,你觉得呢?”
盖聂面无表情。
“不知道。”
[结巴不知道的事,聂能知道?]
似乎是发现了盖聂的无语,李牧放弃后续赘言,将手上卷好的提字递到盖聂身前。
“劳烦跑一趟,交到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手上,让他放弃沿途一切城池,直攻邯郸。”
盖聂没有接,堂堂盖大侠给你跑腿送信的?
李牧无奈道:
“此能最大限度解决赵乱,将贵族一网打尽,再晚点,那些权贵就都跑了。”
盖聂这才接过,冷冷地道:
“你为何不自己去攻,聂以为你更适合。”
同为代号门客,关系虽有远近,但所有人都可以互相信任,李牧毫无隐瞒地道:
“人总是有一点私心的。
“牧老了,那竖子还年轻,以后的秦国是年轻人的天下。
“邯郸此刻便是楼台中脱光衣服的隶妾,谁上都一样,这份功让那竖子去拿罢。”
李牧以前从来都没想过,分家之后,自己一个赵将,有一天会给为秦将的侄子铺路。
盖聂原地思考片刻,语气中竟然有了一丝不满之意。
“为何不早些给我书信?”
李牧横了盖聂一眼。
“早些时候邯郸还有五六万大军,强攻城倒是能下来,但会多死伤许多人。”
“那为何现在就可?”
“悟空挂帅出征,走出来两日了,现在邯郸兵力空缺。”
“为何前日不写字给我?”
“你哪那么多问题?你是和莽夫待久了乎!”
李牧爆发了,瞬间杀伐气满溢,一瞬间完成书生到将军的转变。
盖聂还是面无表情,看上去就是一个表情欠缺的冷面普通人,平等地讨厌每一个人。
纤细手指握在了腰间剑柄上,盖大侠没有感情地问道:
“比剑否?”
李牧:“……”
修身养性的武安君决定不和这种一根筋的人一般计较,耐着性子道:
“悟空必须要领这支大军走的足够远才行。
“这支赵军除了悟空这个主帅以外,还有许多偏将,这些偏将都是赵国贵族,是这支赵军的实际掌管人。
“早给你书信,我那侄子千里奔袭,那些偏将知道后就会回援邯郸,悟空无法阻止,如此还会是一场伤亡惨重的恶战。”
盖聂不说话了,似乎在思考,李牧也不催,只是淡淡说了句。
“若是可以,护我侄子一段时间,别让他死。”
任何一人都可以送信,但盖聂送过去,留下来,李信就等于多了一张保命符。
刀剑无眼,将军难免阵上亡。
“好。”
盖聂干脆应下。
那白衣下藏着一团焚天赤焰,焰中正是李信。
通明剑心复归的他早就知道李牧有求于他,故而刻意不客气,要骄傲的李牧好受一些。
盖大侠是不屑伪装,不是愚蠢。
是面瘫,不是没有感情。
“悟空领的这支大军,你要怎么应对。”
盖聂道,他不希望再看到一场血战,即便他知道李牧会赢。
“招降,悟空就是带他们来投降的。”
李牧答。
“不是说悟空指挥不了?怎么招降?”
盖聂疑问。
春日暖而不晒,风不大,卷不起地上的黄沙。
悟空领着四万赵军,远远地,望见了武安城。
密密麻麻的赵军穿着七分红,三分绿颜色的胡服甲胄,向前推进。
复行二百步,停。
一个未穿甲胄的人拦了路,挡在了四万赵军面前。
身着的白衣为风吹动,向后轻摆。
他就站在那里,双手空空如也,什么武器也没有。
悟空翻身下马,跪在地上。
“拜见武安君!”
四万赵军骑马的下马丢武器,站着的只丢武器,然后跪在地上。
“拜见武安君!”
盖聂问:
“怎么招降?”
李牧答:
“我就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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