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池晴萱的质问,郑柯显得不徐不疾。
他似乎早有预料会有人这么辩论了。
“若是嫡长子本就是贤能,那自然不需要更换,所以,学妹,你也是支持立贤的主张吧?”
池晴萱窒了一下。
但她到底是冰雪聪明,及时争辩道:“太子储君,国之根本,必须得早早确认,否则必将导致人心动荡、社稷不稳。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没有这个制度,谁都有权继承王位、争夺王位,势必会出现同室操戈的现象,那这天下又该如何长治久安?”
她没有全盘否认立贤的优势,巧妙的从必须及早确定储君的重要性来阐述当今太子的权威性。
“师妹说的极是,特别是这句无规矩不成方圆。”郑柯朗声道:“但是,规矩总不该是一成不变的吧?”www.八1zw.??m
“在我看来,规矩应该是因时制宜的,此一时彼一时,一味守旧,只会裹足不前。我前面已经举了许多例子,远北荒人部落的立储规矩是规矩,诸侯割据时期的立储规矩也是规矩。而东宋那位庶子王爷,从他皇兄手里夺过权位之后,现如今的立储规矩也改为立贤。”
“更近的来说,我法家的大先生傲梅公,前阵子毅然提出了变法主张,且深得圣上的支持。傲梅公有言,律法必须与时俱进,一旦没有跟上时代社会的发展,必将成为阻碍时代进步的枷锁。人不变则愚昧,法不变则滞后,规矩总该是为继往开来铺路的!”
池语塞后的晴萱直接败下了阵。
周围人再次拍掌叫好,引得一阵钦佩的惊呼。
郑柯貌似谦逊的作揖,今日之后,他必将扬名立万,成为书院乃至圣京新一代的翘楚。
他本就是国子监的天之骄子,师从沈修,被桃花书院录取之后,满心锐意,立志要闻达于天下。
偏不巧,在法门的同期学员里,被他遇到了一个“奇葩”,从考核时就夺尽了风头,第一天的模拟审判,表现更是独占鳌头。
憋屈了许久,他终于等到了逆袭的机会。
昨日鸿王来书院为了太子勇赴湖心岛的事情过后,他的恩师沈修找到了他,对他一番授意,指使他今日登上论道台,以国本之争的话题,给鸿王造势!
太子危在旦夕,鸿王年富力强,郑柯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为了出人头地,他选择满仓鸿王,今日论道台的舌辩群儒,就是他的投名状!
看到池晴萱,郑柯忽的想起什么,似笑非笑道:“对了,我刚刚遗漏了一句,似乎给傲梅公谏言变法、与时俱进的,是师妹你的表兄余闲呢。”
池晴萱的脸色更加难看。
郑柯这是拿她表兄的名言,打她的脸!
余闲的剑眉拧了一下。
郑柯装比他懒得搭理。
但装逼完,还打他小表妹的脸,婶婶可忍蜀黍都忍不了!
而这时,郑柯也发现了余闲,还装模作样的拱手示意了一下,脸上尽显得意之色。
而书院众人,也纷纷顺势看去,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其实自余闲进入桃花书院以来,一直颇受争议。
说白了,很多正统出身的学子都不太服余闲。
特别是入院考核时,余闲的见解还引发了法夫子留下的法阵史无前例的共鸣!
对此,绝大多数学子的态度,都是质疑颇多,觉得余闲是走了旁门左道或者狗屎运。
这人啊,一旦身边人突然优秀,大多是羡慕妒忌恨,甚至恨不得见到这人摔跟头。
除非是完全碾压他们的存在,他们才会心不甘情不愿的仰望。
看到矛头指向了余闲,有人就趁机起哄:“这不是法门的那位天才新学员嘛,久仰大名啊。”
“小侯爷,你给傲梅公的谏言说得确实不错,规矩是得与时俱进的,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提醒你表妹了。”
“无缺,今日大家在论道台上各抒己见,你的见解一向精辟,怎么不上来说几句,让大家好好领略一番。”
“那日你入门的考核见解,都能让法夫子的法阵引起那么强烈的反应,可惜我们没见到,这次机会正好啊。”
一声声的挤兑和揶揄充斥在论道台上,让山谷里一时间沸反盈天。
看热闹不嫌事大,赶鸭子上架更热闹。
余闲一看躺着都能中枪,索性也不装了,摊牌了。
本来他还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大家相处。
结果换来的却是疏远。
“无缺。”宁云心刚想劝余闲冷静,余闲已经挤过人群,走向了中央。
池晴萱一脸愧疚地道:“表哥,我到底还是修行不够,让你跟着蒙羞了。”
“你做得很好了,只是你忘了一点。”余闲微笑道:“要记得,跟无赖流氓强盗之流,讲道理也是白讲,不如不讲。”
郑柯闻言,顿时怒形于色:“无缺,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诟病我在强词夺理嘛!”
“强词夺理?你太高看自己了。”余闲冷笑道:“我观你刚刚所言,认定你就是一個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辈!”
全场哗然。
吃瓜群众更鸡冻了。
刚上来就火药味十足。
郑柯怀着激愤,道:“你若有真本事,就以理服人,诽谤叫骂谁不会,只能降低身份!今日你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定要向书院告你一状!”
余闲振声道:“你刚刚满口的立贤优先,我问你,若是已立的储君本就贤明,但如果后面长大的小皇子表现得更贤明了,是不是也要取而代之?”
“这……”郑柯一时转不过脑筋了。
余闲可不会给他回神的机会,竹筒倒豆子似的怼道:“何谓贤明?给乞丐一个铜钱算是贤明,善待百姓心怀天下也是贤明,贤明从来没有一个标准和极限,你张口闭口说要立贤,究竟是想立什么样的贤明储君?又要有怎样的贤明储君才能让你知足!”
“你一句立贤优先,就罔顾天下对储君的其他要求,是要教大家都学着要一叶障目嘛!如今你尚未取得成就,以这身份条件顶多只能娶一个大家闺秀,但如果你今后功成名就了,遇到了一位金枝玉叶,是不是就要想着抛弃了糟糠妻?!”
“综上所述,说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还算我客气了,说难听些,你就是一个无君无父,弃国弃家,自私自利到极致的卑鄙小人!你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别拿傲梅公当挡箭牌了,傲梅公心怀的是社稷苍生,而你心里,只有自己的利益!”
作为九年义务教育培养出的资深键盘侠,余闲一通狂喷之下,直接把郑柯怼得面红耳赤、头晕目眩。
甚至一度心里出现了自我怀疑:我真的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好在他及时醒悟,连忙甩开遐想,辩驳道:“你在曲解我的意思,我刚刚那些观点的前提是,立嫡立长规矩下设立的储君,毫无可取之处,于国于民都将带来灾祸。在这样的情况下,就不能再尊古守旧了。”
余闲哦了一声,淡淡道:“你这句话我倒是挺赞同的。”
从郑柯到周围人都愣了一下,这风头转变得也太快了。
“还好,我大景不存在这些忧患,实乃社稷之福。”余闲笑道。
到底是立嫡立长还是立贤,各有优劣,余闲无意思考这么博大精深的问题。
他只是想拥护当今太子的权威性。
当今太子素有贤名,这是不容置疑的。
至于说出何不吃大户的皇太孙,虽然差了点,但起码单纯善良,也勉强够得上贤明。
既然太子和皇太孙都很贤明了,那还讲个球!
郑柯顿时就知道自己着了余闲的歪道,很想反驳过去,却不好直接否决。
他们只是在讨论前朝历史和其他国家,还不至于头铁到妄议当今的皇权国本!
山巅上,贾岩等人都看乐了。
“这小子倒是真懂得扬长避短,不讲大道,却擅长把人拉进自己的小道驳斥。”
“不过,这终究有些避重就轻了,没有解决根本的问题。国本之争,关乎社稷延续,若是没有一个明确的准绳,迟早也会酝酿祸患。”儒门的教习微微摇头。
即便现在太子和皇太孙都够得上贤明的标准,但一味的遵循立嫡立长,万一后面出了一个昏君,再遇上如今的内忧外患,江山一样危矣。
半山腰的那些人,关注的是现在是否有必要改立储君。
山巅上的这些人,关注的是如何立储才能让天下长治久安。
境界高下立判。
郑柯的内心翻涌了好一会,才终于回过味,知道自己被余闲带偏了,于是回归正题再次发问:“余兄,你还没说这国本到底该如何确立呢。”
余闲看了他两眼,摇头道:“你们从一开始就论错了方向,让我如何回答?”
明明是你带大家跑偏了方向好不好!
郑柯憋着气,拱手道:“请余兄指教。”
“在你们,乃至芸芸众生看来,国本,那便是储君太子。”余闲凝声道:“但在我看来,国本不该被这么定义。”
语不惊人死不休。
大家再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国之根本,不就是太子储君吗?
不是这个,那还能是什么?
“在我看来,国本,应该是百姓。”余闲掷地有声地道。
郑柯瞪大了眼睛,喝道:“荒谬!太子储君关乎社稷存在,百姓有这么重要吗?”
“老百姓不重要吗?还是说,在你眼里,百姓就只是蝼蚁刍狗,不值一提?”余闲沉声道:“打个比方,世间如苦海,只有乘舟行船才有机会抵达彼岸。如果皇帝是这艘船的船老大,那太子储君就是左右手,那你觉得百姓应该是何物?”
郑柯沉吟道:“船上的劳役?”
“大错特错!”余闲嗤之以鼻:“百姓,就是船下的海水!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既能让船安稳地航行,也能将船推翻吞没!当今圣上,也曾做过百姓,也曾是水,但前朝这艘船离经叛道、腐朽不堪,圣上就率着百姓将这艘船推翻了,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君主依靠国家,国家依靠民众。依靠剥削民众来奉养君主,如同割下身上的肉来充腹,腹饱而身死,君主富裕国家却灭亡。所以,君主的忧患不是来自外面,而是常在自身。”
“欲望兴盛,费用就会增大;费用增大,赋役就会繁重;赋役繁重,民众就会愁苦;民众愁苦,国家就会危急;国家危急,君主就会丧失政权。”
余闲想起了李二的这段名言,酣畅淋漓的说了一堆。
即便他暂时打住喘了口气,论道台上仍是鸦雀无声,包括郑柯都在反思着国本的这个新定义。
不得不说,余闲对国本的诠释,颠覆了他们以及自古以来的固有观念!
“我拜托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出去走一走,不用太远,就去看看圣京之外的地界,到底都是残垣破壁,老百姓连吃一口温饱饭都难了。而你们还能吃饱饭了在这争论该如何设立储君太子,能不能要点脸?哪怕真出了个贤明的储君太子,而底下仍是民不聊生、饿殍遍地,试问这国本就真的稳固了吗?”
“老百姓要的不多,只求能居有其屋,食有其源,几个百姓在乎太子储君是谁?只求对老百姓仁慈一些就谢天谢地了。只要满足了他们这些小要求,天下自然太平,国本又怎会动摇?”
余闲最后铿锵有力地道:“人为国本,食为民命!此时,应当搁置一切争议,全力为民谋福祉,若再去操心那些闲杂琐事,只是庸人自扰!”
这一下,连山巅之上的贾岩等人也接连震惊动容了。
“人为国本……原来这才是国本,枉费苦读大半生的圣贤书,却依旧是井底之蛙观天。”连刚刚质疑余闲的儒门教习也开始怀疑人生了。
“我们沉浸于苦海而迷糊不知,这余闲却能看透真相本质,信念简单而坚定,厉害。”清和也不住颔首。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涛声袭来。
众人循声看向了山谷深处,顿时大惊失色:“湖心岛那边……忘忧湖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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