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中的影像逐渐消退了,邓肯却仍然站在镜子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沉思中。
他并没有向露克蕾西娅隐瞒过关于自己“化身”的情况,也没有隐瞒化身相关的力量——他的“信使”艾伊可以在化身构成的“信标”之间快速移动,他的力量与主意识也可以瞬间在化身之间实现切换,这种能力强大而便利,但在轻风港,他并没有安排这样的“化身”。
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载体,但更重要的原因他却没有跟别人说过。
他看向眼前的镜子,在镜子中端详着自己如今的这幅面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幅曾经十分陌生的面孔,这具强大的躯体,这幅威严阴沉的模样……已经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代号”。
一个名为“周铭”的灵魂占据着这具躯壳,就像占据着普兰德与寒霜的另外两具躯壳,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都适应了,适应的很好。
而且他相信,哪怕再有新的、长期的“化身”,他也很快就会适应,不管是一个还是十个,甚至更多,他都可以“适应”。
他发现自己的心智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韧和……古怪,同时掌控多个身份和多重人生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负担,曾经担心的精神分裂和人格障碍问题也没有出现过。
但他仍然下意识地控制住了自己新增“化身”的冲动,控制着在轻风港中找一具尸体充当“信标”的念头。
邓肯担心的并不是因化身过多而失去自我——他知道,占据这些躯壳时读取到的那些残存情感和记忆对自身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那些弱小的意志无法令他的精神有分毫动摇。
他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如果他就这么渐渐把“占据尸体”当成一种习惯,把掌控多重命运视作一种无足轻重的“办事途径”,或许终有一天,会发生比“失去自我”更糟糕的事情——当他占据了几十上百段鲜活的人生之后,他还能像现在一样认真对待那些化身的“善后问题”吗?
到那时候,或许会有下一个“妮娜”出现,但他却不再会是一个尽职尽责的“邓肯叔叔”了。
人性,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流逝的。
所以在意识到这点之后,他就决定要格外慎重地对待今后的“新增化身”问题——除非情况真的合适,或者极有必要。
当然,出于调查目的临时占据某些邪教徒的躯壳不在他的慎重范围内——那属于一次性的“日抛”耗材。
镜子中悄然浮现出一层稀薄的黑色烟雾,阿加莎的身影出现在烟雾深处。
看到船长正在照镜子,阿加莎又赶紧缩了缩,把自己的影像缩在镜子的一角,然后看着邓肯:“您还在想露克蕾西娅小姐刚才给您提的那个‘建议’吗?”
“……或许她到现在对我还有些疑虑,”邓肯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建议中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不过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件事。”
阿加莎点了点头,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顺势转移了话题:“接下来我们有什么计划?”
“很简单,失乡号这边继续向北航行,直到越过轻风港的北部航道,看看在拉开这么远距离的情况下,无名者之梦是否还会出现,看看那艘倒影失乡号是否还会出现在席兰蒂斯的梦境里,凡娜他们则会继续按此前计划行动——现在最值得关注的是拉比那边,那只兔子潜伏在湮灭教徒的船上,而那些教徒会在今天入夜之前举行一次集会,我很好奇……他们在集会上要干些什么。”
一边说着,邓肯一边轻轻呼了口气,神色间带着一丝期待:“接下来,就等着露克蕾西娅那边再传来消息了。”
阿加莎默默听着,等船长说完,她才忍不住提出了自己好奇已久的一个问题:“那如果无名者之梦真的不受影响再次出现,您要怎么再前往那艘航行在黑暗迷雾中的‘倒影失乡号’?您的本体此刻留在船上,而那道‘藤蔓’只会出现在轻风港……”
邓肯面带微笑,看着镜子一角的阿加莎:“你还记得吗,上一次无名者之梦提前结束,正是因为我从现实世界触碰藤蔓进入那片黑暗空间,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执掌了倒影失乡号的船舵,而在返回现实之后,我告诉你我有了一个思路来解决这个问题。”
阿加莎皱了皱眉,疑惑道:“您说的思路……”
邓肯微笑着,转过头看向旁边窗外的风景,而在他面前的镜子中,他慢慢低下头,看向了和自己同处一个镜面的阿加莎。
镜中的邓肯弯下腰,用手指碰了碰把自己影像缩小、现在大概只有巴掌大的阿加莎:“这就是我的思路。”
阿加莎瞬间一怔,她在镜子世界中抬起头,看着同样已经进入镜子世界的船长,愣了两三秒之后终于发出轻声惊呼——然后裂了一地。
镜子里的邓肯无奈地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阿加莎一片一片地捡起来,一边拼一边念叨:“你应该尝试用更灵活的思路来面对这艘船上的生活,在适应性这块,要多跟莫里斯或者凡娜学习——前者现在甚至已经能接受雪莉的作业本了……”
……
露克蕾西娅坐在镜子前面发了会呆,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听到旁边不远处的水晶球中传来兔子拉比的声音:“女主人,您在担心老主人生您的气吗?”
露克蕾西娅转过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最后提出的建议像是在试探老主人,试探他是不是真的保持着正常人的认知和‘人性’,老主人说不定会在意这个……”
“我并没有试探父亲的意思,只是……没想那么多罢了,”露克蕾西娅随口说道,但紧接着便皱了皱眉,看着水晶球中浮现出的浅淡幻影,“倒是伱,竟然还有闲心旁听我和父亲的交谈——听上去倒是很闲啊。”
“拉比在缓解压力,拉比在危险之中~~拉比要用最佳的状态来完成女主人吩咐的任务~~~”水晶球里立刻传来了兔子玩偶那尖细又讨嫌的腔调,“这里只有可怕的邪教徒,他们愚蠢又丑陋,拉比必须要和女主人说说话,才能控制好自己的状态,避免~把他们~~全吃掉~~~”
露克蕾西娅无视了拉比话语中那些离谱诡异的部分,面无表情地说道:“随便,我不在意你准备怎么完成任务,反正如果真的被那个‘圣徒’发现了,别指望我去救你。”
“但女主人一定会来的,拉比知道~~您会再把拉比从灵界找回来,然后把拉比缝进一个新的布娃娃里~~下次可以是只小熊吗?”
“废话真多。”露克蕾西娅随手敲了敲水晶球。
那只兔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
庞大的异象001正在逐渐下沉,阳光化作辉煌的晚霞横越海浪,从窗口洒进来的光芒显得温和起来,而经过了一整个白天的修整之后,告死鸟的状况也终于改善了不少。
集会的时间就快到了,现在已经可以听到船舱外面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还有同胞们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面容阴鸷的高瘦男子从床上起身,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躺在这张床上,以调整自己和告死鸟的状态,现在他已经躺够了。
名叫理查德的湮灭教徒长长地呼了口气,来到墙角的衣柜前,从里面取出了参加集会要穿的黑色连帽长袍。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长袍——尽管大多数黑暗教徒都习惯这种打扮,并且认为这种能遮挡全身的衣物有助于沉淀精神,有助于在沉思中靠近主的启迪,但他一向不这么觉得。
这种长袍穿着并不舒适,而且根本不适合在城邦中行动,它带着老派顽固的质感,穿在身上让人觉得自己就像几百年前那些躲在地洞里慢慢腐朽的流放囚徒,至于其“沉淀精神”的效用更是令人发笑——
真正的虔诚者怎么会需要一件长袍来集中精神以靠近圣主?
但现在,理查德发现自己开始喜欢这身打扮了。
在同胞之间遮住自己全身的感觉也没那么糟。
他把长袍披在身上,把兜帽拉到最低,直到遮住自己的眼睛——伴随着安心感浮上心头,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迈步走到门口。
在推开房门之前,一股微风突兀地在船舱中刮起,似乎有一个轻盈的身体蹦跳着扑来,理查德感觉身上微微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一个轻细的声音在他耳朵边说道:“你拿走了拉比的棉花……现在,我们出发吧。”
“好的,我们出发吧。”
理查德轻声嘀咕着,伴随着声带与气管的震颤,他仿佛感觉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痒,暖洋洋,软绵绵……
只是棉花罢了。
棉花正在生长。
他放心地微笑起来,伸手打开了房门。
身披同样黑色兜帽长袍的身影们正在走过走廊,前往位于船舱深处的集会场,他们低声交谈着,讨论着无名者之梦,圣徒,盟友,以及终焉传道士的消息。
然后,理查德和拉比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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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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