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说这般像,原来是她,一定是她。”她似有些兴奋,直直将画卷完整平铺开后,看向元吉问,“你看看,是不是她?”
元吉怔怔地看着画卷,许久后才呢喃地着说:“我……不知道……”
案桌上的画卷保存的很好,画内的景象更是恍如新墨未干,就在昨日。
那发似墨般乌黑,光泽中的芒如釉般蕴开,那眸似澄澈的星,泛着醉人的彩,白皙的双颊透着粉黛特有的红,红唇饱满且挂着诱人的弧线。
她是个美人。
婀娜、丰腴,轻纱拢身仿佛雾中仙子,只是那神情却透着冬雪满霜般的忧愁,那手抚着琴,身后便是涛涛大江。
恍惚间,元吉仅是观望仿佛就能听到涛声和琴弦声。
他惊疑不定地颤声说:“她是……”
“她是乐无双。”老夫人抚着画卷边沿,惋惜地说,“这是江笑南画的,她们俩并称烟州双绝,一书一琴,都是世间惊鸿一瞥的妙女子。老身当年前去甄王府赴宴,甄王新婚,老身一等妇人都在后院闲谈。当时说起了烟州双绝,一众妇人都说如今见了江笑南,却从未见过乐无双,都觉着遗憾。她便当场提笔画给我等看,老身当时看了画像就觉得,这人呀,活的不像俗世人,倒似仙了,呵呵。”
元吉怔怔不语,盯着画面脑海空白一片。
可他的心里在问,这个女人,就是他的生母吗?
从她的唇、眼、鼻、耳,再到神态,元吉仿佛想将自己抽离出来与之复刻,他与她之间是否有一丝相像?
他在若即若离的意识下,迷惘地问:“我和她,是不是一样?”
他转向了老夫人,面上破天荒地透着无助。如同一个孩子,迷惘地望着这片陌生的世界。
噹。
清脆的脚铃声突然在心头泛起,犹如点点涟漪荡漾开了心头的迷雾,重现了那昏暗潮湿的柴房,在那片阴影里,元吉与那男童对视。
哭声在耳畔回荡着,那小手揉着腮边的泪,那伤口滴着血。
染开了尘埃,久久的沉寂。
“像。”
这声坚定的话语犹如夺走了梦魇中的一切,像是无数面镜子突然破碎,骤然将元吉拉回现实。
他惊疑不定地重复:“像?”
“像。”老夫人指了指画像,旋即指了指他,“一模一样。”
元吉重复:“一模一样。”
“眉眼别一无二,神似旧人。”老夫人突然抚着他的脸庞,“只是额间的那股子冷意却不是她有的,倒像是……像是……”
她慌张地抽回手,掩着唇偏过头不在说了。
元吉迫切地追问:“敢问夫人,像谁?”
“莫问了,陈年往事,老身这般年纪也记不得了。”老夫人仓促间挤着笑,“你叫元吉,老身记住你的名字了,往后,常来与老身说说话,啊?”
她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可这个孩子察觉到隐藏在画卷背后的秘密时,就已经不是孩子了。
元吉沉寂下去,盯着画卷良久,默默地点了点头。
门扉突然传来敲门声,白衣在外头喊:“夫人,三爷要出门议事,随行的护卫不够数,得让元吉随行过去。”
老夫人应了声,旋即朝元吉摆手,说:“元吉,去吧。”
元吉揖礼起身,他走出房门时回头望了望。
老夫人嘴里哼着曲儿,一手从桌上的小盒里拿出针线。她对着针线穿孔,可穿了几次都穿不进去。
白衣在外头悄声催促,元吉没理,他折返回去,伸出了手。
老夫人迷惘地抬头望着他,旋即缓缓将针线递过去。
元吉穿好针线,随即交还,又是郑重地揖礼,便退出去了。
老夫人捏着针线愣坐在门前,望着屋外空荡荡的庭院,听着屋外响起嘹亮的鸡鸣,幽幽地叹了口气。
“老身的儿子不如你的儿子。”老夫人望着画卷上的人,随即将针穿过撑开的绣袙,“这线呀,就像是我们女子的头发,每一根都连着思念,每一根都连着过去往昔,一针一针的穿过去,不想忘的留在帕子里,想忘的可又都回来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们女子的命?”
她对着画像和蔼轻笑,旋即一针一针地穿过去,针头穿过绣袙,过去,回来。
过去,回来。
黎明已至,破晓的曙光沿着门槛如潮水般漫延进来,为桌案上的画卷镀上了一层璀璨的芒。
那于笔墨中跃然而出的画中人似在刹那间变了。
神情柔婉,嘴角微扬。
……
清晨的天空万里无云,橘色的霞光沿着旷野蔓延照亮了大地,也唤醒了熟睡中的崇都。
清晨的东门大街城头立着打哈欠的岗哨卫兵,宽敞的大街上,农户拉着水牛朝城门慢悠悠地走着。
一辆马车行驶而过。
车厢内,陈金裘看着元吉和白衣,手中持着那信纸微举,说:“这信里说,此次案件若想审理,还得依托你二人的照顾。我大哥说的,我信,只是你们二人……”
他话顿住没在说下去,但元吉和白衣都听的明白,陈金裘没理由信他们。
元吉收回窥视窗口的目光,说:“此行要见的人,能给大人一个交代。”
“崇都不比烟州,内外九城混杂。”陈金裘手在身前虚划了个圈,“到处都是各方眼线。”
“所以得找个跑江湖的角色。”白衣垂着袖,“东门大街这块他掌舵。大人就算不认识,应该也听过。”
“东门大街掌舵?”陈金裘疑惑蹙眉,沉思片刻忽地倒嘶了口气,“你们要带我去见那个地痞流氓?”
“大人,此言差矣。”白衣会心一笑,“跑江湖的,要都说地痞流氓不合适。他做的大,在崇都势力不小,往后大人少不了要用到他。”
元吉紧跟着说:“大人此次归都接管刑狱,底下的官吏们明面上没说什么,私底下皆颇为不满。往后要办事的地方多,得跟这号人打交道,不走明面也能私下给办的干净漂亮。”
“可那都是道上的黑子,本官和这类人为伍,要叫人见了,往后的脸往哪搁?”陈金裘忧心忡忡,“刑狱里大半都是这些跑江湖的败类。”
白衣双手收入袖口,说:“大人,俗话说黑白两道,各有各的天。江子墨虽被押解进都,可如今这里到底是谁的地盘?大人心知肚明,在下也就不多言了。”
崇都是谁的地盘?陈金裘听的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庞博艺大司空的天。
“案子大,牵涉广,难免要跑腿的搜查。”元吉向后靠着,“可昨日卑职看官吏的态度,别说审案的官吏,亦或是搜查的兵曹,恐怕就连狱卒也对大人难以信服。”
“我明白。”陈金裘有些力不从心地摆手,“我跟你们见他。”
马车很快在东门大街的一家赌坊停下了,老实勒住缰绳,朝车内说:“三爷,到地方了。”
元吉和白衣先下车,随后扶着陈金裘下来,三人一道进了赌坊。
赌坊内摇色子、拍牌九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白衣领路朝内屋走,坊里跑茶水的小二见了人想拦着,但白衣递了银钱,随后对小二附耳说了些话。
小二掂量着手里的银钱,将信将疑地进了内屋。
不一会,他出来领着三人进去了。
内厅的陈设极尽奢华,西境木料做的家具,海外运来的外藩地毯,古玩摆设皆是有名头讲究的尊贵物件。
而倚坐在软塌上的一人正举着一尊琥珀酒爵饮酒。
元吉与陈金裘站在后头,白衣掀了帽子上前顾自坐下,抓过酒坛,随即往正座的案桌上扯过琥珀酒爵,往里倒着酒。
那人捏着酒尊转过头,冷冷看向白衣,说:“我听说你到外藩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谋生去了,外头的狗腿子说有人自称白衣,起初我还不信。”
“呆了几年,最近才回来。”白衣满饮酒爵,旋即一揩薄唇,“来你这讨杯酒水。”
屋内的窗挂了厚帘,阳光照不进来,只是将那厚帘透的映射出深紫的红。
“酒管够。”那人在阴影里站起身,举着酒爵渡到白衣近前,“喝。”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陈金裘看不清他的面容。
白衣与他同饮了一尊,元吉寻了个藤椅坐下,说:“我等来此有要事。”
“你这没人要的野种也来了?哼哼。”那人转过脸,露出冰冷的眸子,“我这有你要的人?”
“我不是为杀人来的。”元吉抬起寒眸看他,“办事。”
“你上次来我这杀了二十个人。”那人走到元吉身前蹲下逼视,“二十个用剑的好手。”
“诶,高城,陈年往事,都过去了。”白衣朝陈金裘展臂,“我们今天是来做买卖的,瞧瞧,这位是廷尉右监,陈金裘陈大人。”
“大人好。”高城抱拳朝陈金裘示意,可冷眸子却仍旧盯着元吉,“什么生意?”
“呃,呵呵。”陈金裘出声笑了笑,他揖礼说,“高老板,此次我是来想雇些你手下的江湖客,帮我看几个人。”
高城侧过头,深紫色的昏光照在他脸上的三道爪痕上,他惜字如金,问:“谁?”
陈金裘笑容亲切地说:“刑狱重犯。”
“哼哼。”高城回头朝元吉露出蔑视的目光,旋即踩着又软又厚的地毯朝软塌走,“刑狱重犯关在牢里,何必需要我们这些江湖里的泥鳅帮着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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