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搓揉着暮云无力的手指,然后慢慢地用锁链缠绕住彼此的双手。他握着酒壶,话语渐渐虚弱低迷。
“这一次……我不会放手了……我要捆住你……”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
“就……爱上你了……”
老熊靠向苍天古树,手缓缓下垂落在泥里,酒壶倒了,倾倒出来的酒液流淌进血泊中,笼香梦与春未老融合在血水里,粼粼波光的水面倒映着两人紧握的双手。
漫天大雨瓢泼,两人仿佛沉入深不见底的水底。那雨珠滴在嫣红的血泊里,荡漾的涟漪犹如摇曳的火焰,恍如他们于大火中的初次相见。
“你叫什么?”
“暮云。”
“我要娶你做婆娘肯不肯?”
“不肯,你待如何?”
“嘿,抢走你!”
酒香被雨挥发地弥漫在密林间,两人紧紧相拥,仿佛沉沦在无止境的睡梦和回忆中。
春天将逝,老有所依。
……
罗川腰间挂着垂摆晃动的断袍,他郑重其事的接过染血的信纸,然后犹疑地说:“可是大人,外头打的这般激烈,想必四道关门皆有重兵把守,小的如何出去?”
“莫慌,皇城地下水渠的布局乃是老夫当年亲手设计。”江子墨抬指指着殿门外,“出去向左走,后殿有一口水井。井下水深,但井壁留有接通外城的地下通渠,你从那里爬出去就是南门大街。现下外头打的闹腾,外九城必然无人把守,你可寻个机会出城去驿站。”
罗川托着信纸,担忧地问:“那大人,小的该将此信交于谁?”
江子墨眸子微凝,说:“谁最大,就交给谁。”
罗川点头,他当即迈步绕过疯癫的庞博艺,正要迈出门槛时,庞博艺突然冲上去,神色狰狞地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探手就要去夺信纸,口中戾声喊:“竖子敢尔!把信给我!”
江子墨见状震惊,他匍匐着站起来,冲上去抓住庞博艺的胳膊,严声说:“奸贼!你装疯卖傻!”
“大丈夫能屈能伸,刀在当头就该低头委以虚实!江子墨,当年先帝驾崩,双龙争王。”江子墨发狠攥紧罗川的手臂,瞪着江子墨说,“你当年不也是如此吗?!”
“呸!贪生怕死之徒!”江子墨扯住他的手臂向外掰,“松开他!”
罗川虽身子虚弱,但面对庞博艺这等虚弱的文官仍有反击之力。他双脚乱踹,庞博艺一时不稳连带江子墨扑倒下去,罗川也摔的瘫坐在地上。他一把抓住信纸,双手双脚齐动挣扎着爬出门槛!
庞博艺伸手去够罗川的裤脚,嘴里喊着:“休走!”
他抓掉了罗川的靴子,江子墨急忙扑上来制止他。罗川连鞋也顾不上,光着一只脚冲出了大殿。
“老匹夫!”庞博艺挣扎着推搡江子墨,“敢坏我大事!”
江子墨被他一拳打在下巴上,老牙骤然崩掉一颗。江子墨扯住他乱糟糟的头发,拖行着朝内殿的方向走,他厉声说:“待得禅让诏书拟下,我便让你这忠心耿耿的忠臣,给皇帝陪葬!”
江子墨呜咽嚎叫,双手抓着庞博艺的手腕疯狂捶打。可庞博艺都强忍下来,将他拖着进了内殿。
……
铁链声叮当作响,罗川跑的飞快,他到了殿外寻到古井,立刻踩着井壁两端下爬。他小心翼翼,可之前跪的久了,加之身上的血字遗书都是酆承悦口述,在由他自己狠心忍痛刺写的,所以此刻踩着井壁的双腿不自觉地抖动地厉害,赤足一时踩踏不稳,他整个人忽然脱力掉了下去!
他惊骇睁大眼,双臂疯狂乱抓,在下坠的过程中手臂被井绳缠住,身子恰好落到井壁的渠口处!
罗川挣扎着扣住井壁,沿着渠口钻了进去,然后双臂匍匐前伸朝着漆黑的水渠攀爬。
黑暗中有滴水声,恶臭的污垢攀附在漆黑的洞里,亦如过去那些日子的牢房,黑暗中有老鼠的吱吱声,俨然亦如牢房囚犯的叫骂声。
他害怕地颤栗着,随之停住了脚步。他望着身前的漆黑,仿佛听到了诡异的呼喊声。
这声音熟悉无比,是马福的声音。
“你做不到的。”马福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你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回去吧。”
罗川身上的伤口滴着血,他嘴唇泛白,额头的青筋跳动令神经抽搐发疼。他在黑暗中颤声问:“回哪?”
“回到庞博艺身边去,献出书信,他定能保你荣华富贵,飞黄腾达!”马福的声音充斥着令人神往的诱惑,在黑暗中徘徊低语,“回去,你爹娘都将因你而衣食无忧。豪宅田地,三妻四妾,仆役侍女无数,金山银山,功名利禄,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罗川喉间滑动咽下唾沫,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面上浮现涨红的血色。他撑着地五指逐渐收缩,生出退意的赤脚忽然被一道莫名的利口划破,刺痛令他回过神,面上已是满头大汗。
他沉默垂首,半晌,忽地颤栗着向前爬进。
马福的声音陡变好奇:“你在做什么?马和!”
这个名字令罗川停下动作,他卷曲着身体喘息着,在黑暗里,喘息愈发沉重。
“你莫忘了,站在上面的,都不是人!”马福的声音转为逼迫,“区区戮帝算什么,只要你做到六亲不认,必能爬的更高!”
神经抽搐,回忆里的声音在浑噩的脑袋里呼喊。
‘马和、马和,马福管家的义子。’
罗川抱住了头,厌烦地反驳喃喃:“我不是……”
“你是我的义子,趋名逐利乃是人的天性。”马福的声音在阴沉地发笑,随即声音又急又快地说,“你拒绝得了吗?试想一下你头戴官帽身披官服,名正言顺地回到代州。你的同乡会怎么看你、称呼你。在想想你的父母,他们都期盼着你回家呢。”
罗川剧烈地摇头,手掌握拳捶打额头,颤声说:“百善孝为先,我父母不会要我这么做的……”
“他们会的,他们要的是一个争气的儿子。”马福的嗓音迫近了,犹如在耳畔轻语,“可你不争气,你是个废物,你想当个废物吗?”
“我不是!”罗川对着狭窄的墙壁撞头,在闷声里咬牙说,“我不是废物!”81Zw.ćőm
“你杀了人,烟州花船还记得吗?”马福的声音仿佛追着他急快地说,“你带着人杀了满满一船的人,在权欲的道路上,堆积成山的骸骨便是你踩踏的阶梯,爬上去。”马福的声音回荡不止,“爬上去!”
“那是不对的!那些人……”罗川双手撑着墙壁摇头哽咽地反驳,“是你要我杀的,是你逼我,是你挟持我的父母要我去杀人,从一开始就是,你利用我把我踩在脚下,我才是你的阶梯!”
“那又如何?”马福仿佛在冥冥之中俯视他,“这便是真相,你懂了,你学会了。那就利用起来,爬上去!”
前方的水渠传来密集的滴答声,一阵微微地低鸣随即响起,由远及近。
罗川侧头望向声源处,黑暗中的吱吱声嘈杂群起,他感觉到脚边有毛绒绒的微痒,是老鼠在成群窜逃。而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
黑暗扭曲,一双明亮的眼睛逐渐转为苍老。
罗川认得那双眼睛,那是暮云的眼睛。
“罗川,你是个好人。我现在不恨你了。”暮云的眼睛消匿在黑暗里,话语也渐渐淡去,“谢谢。”
“马和!”马福的声音反驳着,“你是我的义子,马和!”
“我不是!”罗川抓着墙壁向前攀爬,轰隆低鸣越来越近,“我不是马和!”
“你是马和!”
声音阴魂不散地追着他,同时响起越来越多的声音。
“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饿坏了吧,来,先吃饭。”
那是母亲的声音。
“我的川儿,你受苦了。”
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在问你当年花船上的那个婴儿,他死了吗?”
酆承悦的声音,罗川听着声音额角抽搐,不自然地歪着头继续攀爬。
“本廷尉有话问你,崇武年,烟州花船失火,你可知内情?”
水流轰鸣奔涌而来,淹没了罗川的膝盖。陈丘生的声音回荡着,花船上死人的面容也逐步浮现在眼前。
“你不是江林,真正的江林已经死了。”
元吉的声音,湍急的水流撞击着胸膛,伤口发麻发痒。罗川指甲扣入地上的缝隙,奋力向前。可转眼间水便涌到了脖颈处,他昂首喘息吐气,鼻子刮擦着上端墙壁的污秽。
“在爬下去,你会被淹死,就像那七个州牧。”马福的声音柔腻地劝慰,“回去吧。”
“不……”罗川吐着水,混乱的思绪挣扎在诱惑和人性的善良之间,“不……”
汹涌的水流仿佛死神的手臂,轻而易举地扼住了垂死挣扎的脖颈,罗川绝望地望着空洞的黑暗,闭上了双眼。
我……认命了。
就在这个瞬间,一声令他身心剧颤的声音响起了。
“从今以后,你不是马和,也不是江林!”元吉凝着深邃的眸,与他近在咫尺对视,“你还是你,你是罗川。”
“我是……咕噜噜……”
罗川陡然睁眼,张嘴说话之间水流灌进了喉咙,他挣扎着往前攀爬,在湍急的水底,逆流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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