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如此。”庞博艺放下徽墨,转向景诚帝说,“杀得七州牧,得权。杀楚、韩贵妃、乐无双,得势。灭龙种,秦王统军,晋王无实权,太子之位俨然只有一个人选。郑国,皆在股掌之间。陛下。”他恭敬且阴狠地说,“这便是最毒妇人心。”
景诚帝身子微动,旋即侧过了头,若有所思地发起了怔。
江子墨与陈金裘对视一眼,而刘修永则面色苍白地垂下了头。
天际雷涛滚滚,暴雨倾盆,景诚帝忽然站起身,走到书桌前跪坐下去,他接过庞博艺递来的笔,对着绢布开始下笔写字。
“陛下不可!”田沧洲被羽林军按压住双肩,他震声呐喊,“陛下不可呀!”
“事了拂衣去,身藏功与名。”景诚帝写着字,面无表情地说,“朕为帝,天下灾祸不止。而今之果,皆是朕无能之因。这天下,当有能者居之。”
诛诛字迹落下,庞博艺开盖递出玉玺,景诚帝接过重重一压,红印严密地盖在绢布上。
庞博艺恍若珍宝地高举起绢布,他狂笑着,面上浮起病态的红,旋即举着诏书朝前迈步,说:“天地可鉴,诏书在此!郑国……”他驻足在倾盆暴雨的殿门前仰天高喊,“盛举可期!!!”
嗖!
一支箭矢飞掠而来,迅疾地穿透绢布,连带着钉在宫殿内的正座上头的画像上!
“逆贼犯上!”刘修良持刀冲了进来,一刀砍翻羽林军,高呼一声,“尔等受死!”
羽林军顿时射出数支飞箭,朝着刘修良呼啸而去。可就听噌地一声剑鸣,元吉一剑斩断箭矢,护在刘修良身前!
景诚帝看着这一幕,忽然盯住了元吉,眸子凝重地审视了起来。
刘修良看了元吉一眼,旋即转身朝着羽林军冲杀,百余名羽林军立刻齐齐迎上,而殿外的城西新军见秦王有难,登时鱼贯而入。双方纠缠厮杀,羽林军架不住这么多人,顿时被追击地向后撤到墙角。
焦鸿雪持着长矛走进,他甩手一掷,将一人直直钉死在墙壁上,随后说:“弃刀兵者不杀。”
羽林军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然后跪了下去。
庞博艺走到焦鸿雪身前狰狞嘶嚎:“逆贼,陛下已拟下禅让诏书,你敢悖逆行凶?!”
“威逼恐吓,此等诏书岂可当真?”焦鸿雪冷然一笑,“庞司空,你的死期已至。”
庞博艺癫狂跳脚,他冲回去踩着龙椅去够画像上的诏书,可惦着脚也够不到。而人群中的元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到墙壁上的画像时,眸子骤然一缩。
那画像里的女子,正是乐无双。
“有诏书在此,未尽之业指日可待。”庞博艺的手够到了绢布一角,“大业,郑国之大——”
噗嗤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胸口陡然传来的剧痛令他身子一颤。
他低头看去,就发现一抹滴血的刀刃刺穿了自己的胸膛,他垂下了手攥住刀刃,厉着眸子转过头。可等看清持刀人,他怔住了。
喘息粗重,刘修永狰狞的面孔迫在眼前,他双手握着刀,旋即发力又将刀刃推进几分!
“修永……”嘶喇声伴着淌血声,庞博艺满是鲜血的手盖在刘修永的脸庞上,“我王……”
刘修永撒手侧身,庞博艺直挺挺地从龙椅上倒了下去,趴摔在地上。
众人惊骇地注视着面上印着血手的刘修永,而他则急忙朝景诚帝跪下去,颤抖地手揖礼说:“父皇受惊了。”
景诚帝沉默无言,随即望向焦鸿雪,说:“今日杀戮够多了,凡伙同庞博艺造反士卒,皆收押进刑狱。陈金裘。”
陈金裘忙跪下去,说:“臣在。”
景诚帝大手一挥,说:“查清余孽同党,待案事封卷,尽数送至满红关为苦奴。其余人。”他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陈金裘应了声‘喏’。随后一众人都叩首退散出去。田沧洲在离去时,景诚帝叫住了他。
广寒宫殿门倒在一侧,破开的纸窗被风雨灌的啪嗒乱飞着纸屑。
“爱卿。”景诚帝双手背负走到殿门前,他望着殿外的天空问,“你可觉得朕有错?”
“陛下无错。”田沧洲躬身说,“陛下为一国之君,可错不可认。臣为臣子,唯有忠言进谏,绝不可有指责君上之举。”
“你是忠臣朕信你,所以才密令你去通传秦王来此。”景诚帝侧首看他,缓声说,“你可知道?”
“臣知道。”田沧洲跪下去,“陛下信臣,臣鞠躬尽卒,犹以万死不及报陛下重信之万一。”
“爱卿,你之忠心,朕心深感甚慰。”景诚帝戳了戳自己的心窝,“庞博艺如今身死,文武百官亦身死,朝堂俨然大变。朕,重掌朝堂,而今留你在此,你可知为何?”
田沧洲闻言面色一变,他眉头蹙紧,却没有答话。
“陈金裘谏言,要朕立晋王与秦王为太子,这一举。”景诚帝按住他的肩膀,弯身凑近低声说,“和你当年送予甄毅的信,是否可谓异曲同工?”
田沧洲身子一震,他喘起了粗气,额上的汗水冒出来,沿着苍老的脸颊向下淌落。
“甄毅身死,满红关虽正值征召令替换甲士,但若是都替换了,此举甚为不妥。”景诚帝手指收缩抓紧他的肩膀,“他们信的是甄毅,可他们是朕的甲士。而今朕重掌王权,绝不能在叫他人手握重兵。边塞甲士如今信的是你,你可明白?”
田沧洲攥紧了袖袍,在诧异的惊恐里反应过来。最后这句话点醒了他。
他转过身朝景诚帝拜了一拜,随即直起身,坦然地说:“臣明白,臣有一言,还请陛下听臣讲。”
景诚帝眉宇平舒,他此刻少了那般威严的君王气势,面容显得亲切随和。他说:“你且说,朕听着。”
“陛下,那些老卒为郑国镇守边关多年,能征善战,乃是一支雄师劲旅。征召令虽是佳策,但若是操之过急,唯恐边塞兵力不济。而今塞外有外藩突起,大战在即,还望陛下未雨绸缪,莫辜负了我列先辈多年的心血。”田沧洲冒犯地握住景诚帝的袖袍,恳切地说,“陛下为君圣明,必不会亏待了老臣的家眷。陛下,老臣言尽于此。”
景诚帝轻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朕记下了。”
田沧洲拜下去,在没起身。景诚帝摆动袖袍,迈步走出门槛,跨入了倾天暴雨。
一声干脆利落的噗嗤声从殿内响起,景诚帝步伐一滞,旋即昂头望着天空注视,那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颊,浇灌全身令龙袍垂下,脚下的血泊弥漫出去令地面犹如一片血海汪洋。
他渡步、摆袖,渡步、摆袖。
……
城西新军与西境守备军一同打扫战场,高城受刘修良的邀请在宫殿内吃茶。而元吉此刻正沿着长廊奔走巡视。
天河的鲤鱼翻涌着,雨水啪嗒地落,元吉踩着红玉山石奔跑,忽然他察觉到了一抹视线正窥视着他。
他侧眸望去,长廊的尽头,一身彩凰衣的焦皇后驻足眺望,长廊里的甲士拖着尸体从侧经过,两人却都视若无睹,只是久远地对视。
许久,焦皇后忽地勾勒嘴角温柔一笑,旋即收回视线,转身渡步离去。
元吉注视着她离开,心头顿觉一阵心悸,他急切地转身正要迈步。忽然,一道倩影扑进他的怀抱,抽噎着。
“元吉……”江果攥皱了他的衣襟,“姑姑她……”
元吉闻言凝起眸子,他按着江果的肩膀猛力摇动,口中急迫地问:“姑姑怎么了?怎么了?你说呀!”
江果受了惊吓,她悲泣欲绝地指着密林,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半个字。
元吉猛地撒手,疯了似地冲出天河窜进了密林。双手扒着茂密的树丛,脚踩着湿滑的泥土,他的呼吸越发粗重,那阵令心脏剧烈跳动的悸动愈发强烈。
最终拨开密集的枝叶,他踏入了那片宁静的树荫,呼吸仿佛在骤然间停在喉咙胸腔中,双眼逐渐睁大。
“呜呜……”
他喉咙嘶哑地发出呜鸣,眼眶止不住地流出眼泪,可面上却死寂地如同面无表情的木偶。
他怔怔走到暮云身前瘫跪下去,手抓住暮云的手微微摇动,口中呼唤着:“姑姑?”
七屠落在泥地里,在元吉的呜鸣声中发出低微的阵阵悲鸣。
暮云面上带着恬静的笑,老熊抱着她,两人仿佛在这片暴雨中刚刚陷入长久的沉睡。
江果踉跄地冲入密林,她见了这一幕,登时手掩嘴角哽咽哭泣起来。
“起来,姑姑,元吉来了。”元吉嘶哑地呼唤着,“元吉带你回家,你不是要给我寻媳妇吗?元吉都依你,我们回烟州,元吉听话,元吉陪你老死田园种茶为生。姑姑、姑姑,你……起来……我求你……醒过来……”
元吉嘶哑地呜咽着,那泪水伴着雨水顺着脸颊不断下淌,他抬着手背擦拭在擦拭,可内心那股压抑的悲痛却愈发沉重,令他头一回哭出了声。八壹中文網
他昂起脖子抬着头,任由风雨吹打着他的脸庞,哭声渐渐嘹亮起来。
哭声令远空的鹣鹣复飞回来,它们交缠展翼翱翔,在这片密林上空一声又一声的悲鸣。
这一刻,元吉仿佛回到了幼年时的那间幽暗柴房,惊恐无神地双眼注视着身前的暮云,哽咽哭泣地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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