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匣子古朴,可匣身一尘不染,看的出时常被人拿出来擦拭,看式样是妇人家闺房内的首饰盒。
他看向侍女,问:“这是何物?”
“大人打开便知。”侍女站在门前没进来,她毕恭毕敬地垂着头,“大夫人说了,您若是开了匣子,夫人有句口信儿托奴婢捎给陈大人听。”
陈丘生好奇地看了侍女一眼,旋即地推开木匣。这匣子里装着几件古旧的首饰,底下则是几张地契和卖身契。
“大夫人把这些东西给我做什么?”陈丘生眸子微凝轻推开木匣,“送回去,陈某不能碰这些东西。”
侍女头也没抬,她中气十足地说:“大夫人说,这些是大夫人托陈大人变卖的。”
陈丘生愣了愣,旋即微微俯首沉思。
而站在一侧的兵曹立刻看向侍女,质问般问:“这真是大夫人说的?”
“千真万确。”侍女这才抬起头,“大夫人还说了,陈大人若是执意推辞,便要奴婢说,江大人在时便是如此,一推二推三不推。男子当家,由不得左思右想做妇人态。”
陈丘生细细琢磨这句话,不由得笑了出来,他看向两人一摆袖袍,说:“既是大夫人托付,且先收下吧。”
“大夫人还说了,财物交由陈大人处理,此不过是绵薄之力。”侍女说完再揖一礼,“奴婢告退。”
侍女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陈丘生盯着眼前的木匣,旋即透过窗户望向隔壁的厢院,他很久以前就听说这江家大夫人为人严厉,但待人却是极为心慈和善。八壹中文網
江子墨是被他收押送入崇都,于情于理他都是江家的仇人。可如今烟州发大水,江家大夫人却能尽出余力。此等女子,他不免心生敬佩。
他示意兵曹收下财物,可兵曹双手捧着木匣苦巴巴地说:“大人,这些即便是卖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您看……”
“一份心,一分力。”陈丘生平静地转回书桌看图,“去吧。”
兵曹无奈应答:“喏。”
兵曹刚领命出去,一道白影忽地和他擦肩而过。他扭头去看,可见陈丘生只是一摆手,他便嘀咕着低语出了院子。
“你怎么来了?”陈丘生见怪不怪,他在看图之余抬眸瞟了白衣一眼,“崇都如何?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让我来的,至于崇都嘛。”白衣背手悠哉地渡进书房,“那天色不好,正变着呢。”
“比烟州还不好?”陈丘生侧身走入排排竖立的书柜,从中抽出一卷宗卷观阅,“且与我说说。”
“陛下重掌天下,百废待兴。”白衣缓缓旋身打量四周的环境,“可底下的人正可劲的闹腾。”
“无非是为钱。”陈丘生放下宗卷在抽另一卷,“钱财身外物,争了这么些年,争到的躲躲藏藏,没争到的到处哭穷。把主意打到商贾身上,想必是晋王的主意。”
白衣伸指在书桌上一抹,旋即搓揉着双指,眼睛却是直直地打量着陈丘生,问:“你是不是在崇都派了探子?”
“晋王是庞博艺教出来的学生,庞博艺死了,能想出此等计策的……”陈丘生拿着宗卷走回到书桌旁坐下,“除晋王外,别无他人。”
“倒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纸扇在手心敲了敲,白衣意犹未尽地问,“那你猜猜,我是来做什么的?”
陈丘生按着平铺开的宗卷抬头,看着白衣反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白衣神情泛疑,他回答:“五月二十。”
“五月二十……”陈丘生掐指算了算日子,“该到选秀的日子了。”
“还真当是料事如神。”白衣收起纸扇,然后坐到陈丘生对面的座椅上,“不过这是其一,我来此有要事,你再猜猜。”
陈丘生食指沿着宗卷中的字迹下滑,口中却说:“你可以回去了。”
白衣一怔,他诧异地问:“你为何不猜我来此为何?”
“你来此只有一事。”陈丘生埋头细读宗卷,一心两用说,“劝我兴建港口。”
白衣睁大双眼眨了眨,他极为惊讶地说:“这你也猜得到?”
“虎狼之众,唯肉驱之。”陈丘生从笔架上摘下毛笔放入砚台中转动,“我与你家小姐之间只有利益,我给不了她要的。”
白衣这才明白过来,他再问:“那若是我给你想要的,你可愿给我家小姐想要的?”
“且不说你们给的起。”陈丘生举着桌上的算盘一震,旋即放下拨了拨,“我也不愿要。”
“那可都是好东西。”白衣用扇尖在图纸上头虚划,“只要你点头,这些都能办。”
陈丘生算盘打的稳,算珠被五指拨动的脆响,他在响声里冷声说:“我若是收了,那叫助纣为虐。”
“你若是不收。”白衣的纸扇截住了算珠也截住了响声,他无害地笑着,“那烟州百姓可就死在你一句话上。”
“此处不是公堂。”陈丘生抬眸平视白衣,口齿冰冷地吐字,“若是,杖棍可叫你活里求死。”
“此处正不是公堂。”白衣笑意淡然,“你我才好促膝长谈。”
“建造港口休想。”陈丘生松了手,身子依旧坐的很直,“我今日若是收了你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往好处想。”白衣坐的四平八稳,与之对峙,“收下,救烟州百姓出苦海。”
陈丘生面无表情地盯着白衣,说:“你拿他们的命威胁我?”
“不、不。”白衣将算盘转向自己拨了拨,脸上的笑容如这阴天里初显的阳光,“我是在拿九州百姓的性命威胁你。”
陈丘生闻言依旧沉默,半晌后,他抬臂一挥袖袍。
“送客。”
门外走进一人,可却不是仆役,这人进来头一句就说:“慢。”
陈丘生听着声音熟悉,便抬头看过去,发现走进来的居然是顾遥知。
“且想想他的提议。”顾遥知进来后直直走到陈丘生身侧,“一座港口可以养活整个郑国,莫要一时冲动。”
“那你可曾想过后果?”陈丘生话语重了几分,“这港口若是建起来,晋王便会派遣人手来分一杯羹,还有皇后、秦王,里里外外的世家都想要分烟州这一杯羹!”他侧首郑重地看着顾遥知,“一杯羹。人人一勺,饿的人看着,饱的人却寸步不让。你是江州牧的学生,换做是他,你可认为他会建造港口?!”
顾遥知从他的眸里看出了生气,随即缓声说:“老师定然不会。”
陈丘生回头不在看他,只是顾自转动笔尖沾墨,那可笔尖已满是墨水,这说明他此刻已然心浮气躁。
他说:“你知道就好。”
“可如今州牧是我。”顾遥知诚恳地说,“我会建造这座港口。”
陈丘生手指一僵,那指尖微微颤动,笔尖的墨汁抖了几滴出来,而手指已然抖颤的极为明显。
他重重搁笔,任由墨汁溅在图纸上,然后扭过头去,一言不发。
顾遥知收起笑容,言语诚恳地说:“丘生,我知道你气,但请君听我一言。”
陈丘生任然不理人,顾自扭头看着窗外的阴天,心事重重地沉默。
“自古以来,商富于民,官富于民,民皆以食为天。民为子,君王为父。”顾遥知娓娓道来,“君王征召民为官,治理一方疆土。民不乱,稻成粮,银钱尚有余,民乐,君王乐,天下定,国泰民安。而今国不定,国库空虚如漏油瓦壶,寸金不余,君王无力回天,官亦然。我等为臣子且不说利害只看眼前,夏季天灾连绵千里,百姓无钱无粮,易子而食,如此天下你我皆为臣子,不为君王分忧,不为郑国分忧,还在意那世家、势力纷争为何?此为臣子不忠,此为臣子不孝,置之百姓于水深火热,此不为人也,此为不义。”
陈丘生霍地回头,他鼻翼微动,说:“既然在你口中我是那不忠、不义、不孝之徒,那你还与我说什么?!”
“你我而今为臣子,可谓是连襟兄弟,你年岁虚长可为我大哥,大哥疏忽,小弟自当直言不讳。”顾遥知神情恳切,“建造港口可通九州水路来往,此为上上之策。待得钱粮亨通,往后的一年又一年,百姓如何还需这般苦苦支撑?”
“遥知!”陈丘生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窗外的天空高声大喊,“看看这天,这天便如崇都朝堂,阴霾遮盖,叫人看不清前路!你可知这港口一旦造起来,那便不是你我在能控制的大灾!”
“丘生,夺嫡之争怎可牵连无辜百姓?”顾遥知突然一把拽住陈丘生的手,强硬地将他拽到门槛前,他指着不远处敞开的大门,指着面黄肌瘦的流民死气沉沉地渡步而过,“我看不到前路,我只看的到当下。这些流民无家可归,无粮可食。纵使崇都送来粮食赈灾,可那不过是今日之需。下月呢?来年呢?大坝未起,往后每一年的夏季若是每每如此,大水频发,那该当如何?而致使这灾祸的根本是何?你还不明白吗?”
陈丘生注视着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州牧府敞开的大门台阶对面,一对母女坐在门前,那一双双无神的双眼像是空洞的鱼眼,像是注视,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到般地看着陈丘生。
这时府外传来一声吆喝,那些原本瘫坐在街边的流民如疯了般挣扎起身,拥挤着朝一头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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