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二的面容被遍布的纵横伤口覆盖,已然认不出面容。但柔和的光绪令那眉眼里残留的凶狠消褪,仿佛在现了黑熊记忆中的老熊模样。
两人如出一辙的面容令熊二痛上加痛,如今熊二一死,他们熊家只有黑熊一个人。
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他成了孤身一人。
黑熊的面容沉淀在阴影里变幻莫名,他在嘶哑无声的哭泣里止不住地颤抖,随之内心被一股无端的莫名怒火充斥。
他放下了熊二,然后用那染血的披风盖在他的脸庞上。
他嘶哑哽咽地地说:“现在你不怕血了。”
灌进空窗的冷风像是熊二的回答,吹拂着黑熊凌乱的发,他的耳畔听到了楼外震耳交鸣的刀兵碰撞声。
他听着那一声声欲裂金石的颤声,缓缓站起身捡起台阶上的刀。
迈步跨过裂开的凹阶,他一步一步地朝阁楼上方走。透进的余光扫过身侧垂下的战刀,现出斑驳的缺口。
黑熊走出阁楼重新出现在城头,环视着拼死搏杀的战场。
城门口的通道还算宽广,但此刻却挤满了满红关的甲士,而他们的身前则是疯狂冲击人墙的红眼恶魔。
城头的战斗已稍稍停歇,叶宏放还在指挥甲士御敌。黑熊走过城头时发现江百川还在下方的通道里厮杀,眼看着恶魔摧枯拉朽的攻势徐徐推进,甲士们俨然就快要支撑不住。
黑熊走下城头,身侧尽是被迫向后退的步伐,而他则挤开人群,提着那柄刀走出了城门。
“江百川。”黑熊一刀砍翻扑来的恶魔,“城头上需要你去守,此处交给我。”
此刻场面混乱,江百川听到命令就不假思索地转身走,他转身之余还不忘叮嘱:“坚持住,待会我们砸火油阻敌,你且跟着队伍退回来!”
黑熊沉默颔首,江百川见他没答话以为他是无心打趣,便顾自上了城头。
可城头已经平静了,脱力的甲士背靠城垛喘息,满地尸体有甲士的也有恶魔的。他狐疑地扫视一圈,旋即命令疲惫不堪的甲士去搬火油。
火油也在连日的车轮战消耗地所剩不多,甲士们朝城门下砸了火油,旋即正要朝黑熊喊话。
可就在这一刻城门外的暗潮突然攒动起一阵异动。
江百川目光追随望去,就见远在城外沙地里的恶魔都握紧了长矛,并且高高举起,正要投掷!
江百川登时大急着挥舞手臂,他撑着城垛朝下头喊:“退入城门!!!”
叶宏放见此也跟着重复喊:“退入城门!快!!!”
甲士们都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但眼前的恶魔却乘机逼近踏步,甲士们的身后就是城门,如果一齐退步必然会被逼近的恶魔压制在城门前!
他们都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他们退步就会让恶魔有机可乘,一旦城门被堵住就再难关上,这场鏖战就会变成持久战。
连日血战已叫所有甲士心焦体疲,在体力上根本无法与不眠不休的恶魔相比。
所以这一退,会害死所有人。
“关上城门!”
严防死守的甲士中有人呐喊,所有人齐齐望去,登时看清了黑熊的面孔。
“我们留在着,他们就还能守住明天。”黑熊扫视众人,“我们死在这,他们就能活到明天。”
甲士们皆流露出绝望的面色,有人在思虑里沉下面容,有人在犹豫里笃定神情,有人在后悔里深深叹息,但他们都毫无怨言地沉默了下来。
“关上城门!”
城门前的甲士突然前后不一地爆发出震耳呐喊,旋即猛地朝身前发起冲锋,顽强地抵御着恶魔的利爪!
“关上城门!”
“关上城门!”
“不用管我们了,速速关上城门!”
梁封侯于鹰楼前眺望,耳边回荡着甲士的震天咆哮。他的双眼一眨不眨,注视着那震起沙尘的无数步伐,厮杀的年轻面孔,滴血的斑驳战刀。
刘朔云似不忍地转身不在多看一眼,他艰涩地阖眼,吐出话语。
“关上城门。”
甲士沉默地颔首,手臂一落,那大开在敞亮阳光里的城门缓缓闭合,柔和的光线渐渐收束,成了一条笔直的缝隙。
城内的甲士注视着那逝去的阳光,紧跟着迎来了一声轰动心脏的响声。
砰!
城门紧闭,黑熊安心地望了眼后方,转而看向身前远处那湛蓝的天空,看着那道升起的密集黑影。
黑影迅速地放大且飞掠过天空,如遮天蔽日的阴云,很快就呼啸而来!
无声无息之间,甲士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最终只留下了黑熊一人。
他幸运地存活了下来,但身前的恶魔们都齐齐看向了他。
酸疼无力的手臂握紧了战刀,他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迈开步子,大声且自豪地呐喊。
“我不怕刀!!!”
他仰天咆哮一声,嚎叫着迈过同伴的尸体,迎着重现的阳光举起战刀,发起了冲锋!
无数的红眼恶魔如潮水般涌来,利爪反射着森寒如刀的锋芒。
眨眼间。
淹没了他。
……
夕阳西下。
恶魔的暗潮紧随其后退去了,留下满地的尸体。
整理同伴的遗体是最令人痛苦的,甲士们沉寂在无声的哀悼里。一车接一车的尸体被运出内城门,上了山岗就是乱葬地。
入了夜后伙头兵沿途在城头给甲士们分发食物,都是些硬邦邦的面饼,加上天寒地冻,咬上一口不是崩了半颗牙就是叫嘴唇上的死皮被连带扯断。
可他们早已习惯这等麻木的痒痛,吃饭只是为了接下来能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后就是天明。
到那时候怪物就又来了。
还得挥刀呢。
“来驰援的两万城西禁军死了过半,有几百人趁夜逃了。”刘朔云将签好字的宗卷递给随军吏员,旋即跟上梁封侯的步伐,“今日这一战我们损失了几千人,许多甲士都负了伤。封侯,明天城头的守备可能会有岗位空缺,你得早做安排。”
梁封侯目光在沿途走过的青石地里巡视着,入眼所及尽是伤兵。
“崇都的增援呢?”梁封侯回身时问,“你写信了吗?”
梁封侯的话很冷,可强自压抑的期待却叫刘朔云听的停住了脚步。
“写了,驿站跑马还需时日。”刘朔云想缓和气氛,说话也很温和,“崇都那头接了信也得陛下过目。派兵增援是大事,不能急于一时,我们在等等?”
压在心头的戾气消解了几分,梁封侯深深吸气后才说:“我可以在等上一等,可他们在等下去就等到大限将至了。朔云,你连日坐在书房里头写文章,不曾看到他们到底有多难。”
刘朔云哑了话,他环视着周围如木头般坐在城头的甲士,那满是血污的盔甲若是泡在水里,恐怕都洗不尽沾染的鲜血。可现在落下的是临近冬季的飘雪,环境也是个残忍的敌人,正在慢慢玩弄甲士的意志。
“我在写几封。”刘朔云像是警告自己,也在安慰周围听到他们交谈的甲士,“在多写几封。”
甲士们听到他这般说辞,纷纷抬起了伤痕累累的面容,有些人的脸上横着狰狞的伤疤,但那双眸子里却透着期盼的希望。
“尉史大人。”伙头兵持着空荡的竹盘走过来,他跪下去说,“若是在写书信,小人恳求大人将我等写的书信也呈递上去,大家伙都希望陛下能看到,哪怕一眼也好。”
两人闻言看向伙头兵,刘朔云疑惑地说:“我可记得军中识字的人不多,这信若是写的不明白,叫陛下看了也是白看。”
伙头兵羞红了脸,他干巴巴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略显干净的帆布,俨然是一面军旗。
军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梁字,布料是白色的,从粗糙的手工上看,应该出自男人的手笔。
“大人,这是我们写的,大家伙的确不晓得认字。”他那黝黑的脸红起来流露出单纯的腼腆,“但我们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的则盖了红戳,大人瞧瞧?”
他举起军旗,刘朔云将信将疑地接过来,他双手持着军旗一角抖开,那军旗缓缓落了下来。
城头的火把呼呼地响,反照的昏光却令忽明忽暗的军旗,震撼了刘朔云的双眼。
军旗上空白的地方写满了凌乱潦草的名字,而角落则盖了红戳。
可字是红色的。
是用血写的。
“你们……”刘朔云十指抖颤地垂下,“为何写这等血书?”
“大人,若是在不写,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伙头兵犹豫地略抬眼,紧张地看着刘朔云,“这些恶魔一到白天就会来攻关,兄弟们一日比一日少。早些天还没写名字的人已经死了,我们就想让皇上早些派兵来增援。”他像是胆战心惊地试探,说,“好来接替我们的位置,守住满红关。”
刘朔云心头一颤,他侧首看向身边如长矛般挺立的甲士,他的面上也带着期盼的恳切。
所有人的面上都是如此,刘朔云不知该做何回答,只能沉默地愣在原地,手心像是被军旗烫的渗出了汗。
“你在写一封信。”梁封侯突然走过来,“亲自去崇都见陛下,将此信递呈上去。”
他咬破了指尖,龙飞凤舞地在军旗上写下梁封侯三个大字,然后将军旗直直抵在刘朔云胸前。
刘朔云被推到一个不能拒绝的位置,但他还是逞强说:“可若是我走了,谁来主持后方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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