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天地,谢青云仿佛听见“轰”一声巨响,天空先是裂开一道缝隙,伴随着“喀喀”的声响,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的心神振奋,继续吐纳,云波再次掀天而起,犹如苍龙出海般冲向天空。在“啪嗒”的镜碎声中,整个天空轰然洞开。
视界在这一瞬间无限拉远,群峰赫然已只剩了小黑点,天地映射进来,天光变得明媚,连接着小黑点与小黑点之间的,是一泓清澈的湖泊。
下游处,混沌迷雾之中,似有潮声起起伏伏。
湖水泛着粼粼波光,缓缓流向天尽头。
谢青云的识念身处这方天地之中,那种世界无尽旷远却皆在脚下、动念可达的超凡妙处,根本无法用言语来注解。
慢慢的,脑海中浮上一条条信息。
二阶引玉,全名为抛砖引玉,乃修行之谦辞,喻指大道为玉人为砖,同时也指用法力叩开天门,接引天地而得观照之意,也有暗指修行须时刻守住本心,不忘初衷者方可有所成就的意思。
至此境界,极大减缓容貌衰老,法力的具象也由云波变为了流水,意味着法力的质量、强度等发生了巨大变化。
叩开天门玄关,意味着炼气士成为此方天地的一部分,意味着长生之境不再是遥不可及,但同时也意味着长生路上的种种劫数,将会成为修行生涯的常见现象。
……
谢青云睁开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中神光闪烁,周身气场弹开灰尘,洁净得一尘不染,心里头微妙的感觉若隐若现;但若要说出其中的奥秘来,却又难有言辞。
他伸出手来,默默调集法力显化在掌心,果然是质量集中的如流水般的液状。这种亲抵此境界的微妙感,绝非天机伞“拔苗助长”所能比拟。
下山不过两个月,就突破了二阶引玉,要是被段长老知道了,恐怕当场就要用搜魂术探查我的秘密了吧……谢青云想到这里不禁一笑。
二阶引玉,加上天机伞,在东离应该足以应付大部分危机。此刻回历国正是最好的时机,即便云雷宗再派人来,也能从容应付。
但是,回历国之前,他倒没有忘了此行真正的目的。
他已重新回到起新坟的高山上,对面云雾深处,有一座寺庙。这寺庙建得很高,在与人间隔绝处,但可见得香火旺盛,因为照壁前的祭拜天地的炉灰之中,插着密密麻麻的线香。
几个沙弥在扫地。
撞钟响了五下,正是早课的时辰,他们纷纷跑了。
谢青云走入大雄宝殿,没有看到如来佛、阿弥陀佛和观音菩萨,只有一尊千手大金佛和两尊略小的不知名佛陀。他掏出张交票,投往高大门槛后立着的功德箱。
有个大和尚正从神龛后面转出来,他双手合十,口中颂念:“我佛慈悲。施主何来?”
“散人谢青云,从东土大唐而来,往西天取经。”
谢青云往大和尚身上看了一眼。这和尚宽眉间,窄下颔,眼神明亮清澈,印堂饱满,看着约莫五十岁上下,气息绵长均匀。
“施主欲取何经?”大和尚微笑说。
“大乘佛法?”谢青云还在调皮。
“施主说笑了,天下何来小乘。”大和尚虚引,然后前面带路。
谢青云想了想,跟了上去。“不然和尚以为我取的什么经?”
“和尚以为,施主心中有惑。”大和尚道。
“什么惑?”谢青云道。
“这就要问施主了。”
这时来到一个明净的禅房,大和尚请谢青云坐了,然后烧水煮茶,“和尚是这座寺的方丈空智,前任方丈是和尚的传功师父,他总说和尚没有觉悟,但和尚自觉并非如此。”
“哦?”谢青云道。
“如施主带着疑惑而来,想是需要解答。”空智道,“若非觉悟深厚,和尚岂非预言者?”
“你确实不像预言者。”谢青云道。
“和尚还很会经营。”空智道。
“怎么说?”谢青云道。
“这座寺叫慈安,原来在历国,只是一个庙。”空智道。
“哦?”谢青云心里一动,“不会是历国河州宝镜城吧?”
“施主知道?”空智吃了一惊。
谢青云惊讶更甚:“宝镜城不好么,为何迁来此地。”
“不怕施主知道,还是个‘穷’字害的。”空智叹气。
“我佛神圣,黄白之物只会玷污佛法。”谢青云道。
“此言差矣。”空智还是叹气,“人身要汲取五谷之精,若是当和尚吃不上一餐饱饭,弟子们早就跑干净了。”
“明白了,凡事都要用钱。”谢青云道。
“佛不语钱。”空智道。
“哦?”谢青云道。
“这叫缘。”空智微笑,把沏好的茶推向谢青云,“要是还留在宝镜城,哪有阔绰的伸手就是五十贯。”
“所以我能否取到真经?”谢青云不会喝茶,也不喜欢喝茶,但他还是端起来喝着,“五十贯只是投石问路,若大师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另有酬谢。”
空智笑容更甚:“既如此,那么请施主出题。”
谢青云想了想,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九个字。
空智茫然念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是什么?”
谢青云更加茫然:“佛门九字真言,不是吗?”
空智微微一笑,沾水在桌上写下“空、见、识、想、圆、觉、色、法、空”,然后轻声道:“施主,这才是佛门九字真言,对应我等修持。最高的空之境,既是一种轮回,亦代表我佛‘万劫始终’的最高境界。”
谢青云尴尬起来了。他站起来抱拳,“看来在下找错方向了,告辞。”
“施主,”空智忽然道,“是不是宝镜城地底下那东西有什么异动?”
支开司南是对的……谢青云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回头露出一个茫然的表情:“宝镜城地底下有东西?”
空智微微笑道:“啊,和尚说错话了,施主慢走。”
他看着谢青云的背影,双目透射出金色光芒,似乎看穿了一切,自言自语道:“果然是那东西的种子。被蛊惑了么?唉,难得阔绰的施主,这可不成,佛曰:‘一切众生,于我身心。’我佛慈悲,就让和尚来拯救施主。”
“慧行。”他朝门外喊了一声。
“弟子在。”一个小沙弥立刻跑来。
空智道:“去,拿我袈裟锡杖和法帽来。”
“是。”小沙弥即去。
袈裟是黑色的,鎏金锡杖,朱红色带罩巾的斗笠。空智穿戴整齐来到寺外,对跟出来的小沙弥道,“本座不在,尔等不可偷懒。另外,将此间事传回净土。”
“是。”小沙弥应着。
……
昏沉白昼,绵绵细雨。
还不到卯时,上阳城里为赡口而奔波的人们已熙熙攘攘,这点细雨,可没功夫打伞,但淋着总是难受,只能加快步伐。
一辆刚进城的板车,运着星夜摘的菜蔬和几麻袋的炭,艰难地往菜市行进。
拉车的是个包头巾的妇人,后面还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推车。
小女孩已用出了吃奶的力气,板车还是走得十分缓慢。她知道娘亲昨夜病了,烧得厉害,还要摘菜,又要给她做饭,如今定然已是烧得没力了,她很用力地坚持着,因为想要替娘亲分担痛苦。
忽然伸来一只白皙但苍白的手,只一推,板车就轻快起来。
“谢谢姐姐。”小女孩看向手的主人,露出甜甜的笑容。
手的主人半披着黑袍,但只罩了半边。小女孩看到她明显一愣,因为她从未看过有人这样装扮——整个上半身只在高耸的胸脯上缠着嫩绿色的布条。
有此装扮的,便只有不拘俗流、离经叛道的沈曼青了。
追捕她的人正在满城搜查,她却在这里帮人推车。
“姐姐,你也不舒服吗?”小女孩看见沈曼青也走得踉踉跄跄,面露关切之色,“我娘也病了,她说今儿下市之时便去抓药,给姐姐也抓一副咧?
“我的病,药可医不好。”沈曼青看了她一眼,苦涩一笑。
人世的苦难,我只轻轻一伸手,就有人得到帮助;为何没有这样一个人,也轻轻一伸手,救一救赎我呢?再说我的病,是体内在爬的虫子么,倒也不是吧。
识念照见处,烟波横绝茫茫无际,有一剑在天地矗立,烈阳赫赫投下辉光,整个天地似乎一片堂皇。但那剑上,却分明爬满了细小的虫子,因此而摇摇欲坠。只是相比起这二十年的苦修,被最亲近的人出卖、背叛、抛弃的凄凉处境,要更痛苦百倍。
在这样一刻,她无疑是陷在了绝望的深渊里,拖着沉重而且破碎的躯壳。
“你叫什么名字?”沈曼青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甜甜地笑着说:“高芷甜,姐姐,我叫高芷甜咧。”
沈曼青道:“我看你面黄肌瘦,过得定然不好,为何笑得这样开心?”
“因为能跟娘亲在一起,娘亲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咧,娘亲说了,只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咧。”
“你父亲呢?”
“他,他喝醉了,叫不起来咧。”
沈曼青心中凄然,世人总是看不起女子,却要女子承担更多,这是为何?女子修剑怎么了?为何我就不能登上绝顶?那个畜生,当年抛弃我,现在又……连师尊也……
为什么?
为什么?
她心中愤恨,拳头紧握。
“姐姐,你流血咧。”高芷甜忽然惊呼,绕到另一边捧起沈曼青的手。
沈曼青一怔,松了力,任由她拨开自己的手。原来是太用力,指甲陷入了肉里。
“姐姐一定很疼。”高芷甜看着很难过,从怀里摸出一条干净的手绢包扎起来。
“姐姐心里疼。”沈曼青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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