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热茶,川越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继而认真道:“那东方前辈十年后怕是要失望了。”
“放屁。”房间最深处,江户正伏在书案前看着一封密信。
闻言他头也不抬,“师父从来都没对我抱过希望。”
川越挑了挑眉,嘴角露出笑意,扭头看了眼木窗上缀着的雨帘,笑道:“没想到才区区几日,你已经学到了我的精髓。
“洗剑池的剑子,学习能力果然出众。”
川越放下茶杯,闭上了眼睛,问道:“听说这两天前院的门槛都被踏破了,管事那里此刻塞满了想同你这位剑子一齐喝酒吃肉的请帖,你打算如何?”
“我的打算太多了。”江户叠起密信,打开灯罩,把信纸扔了进去。
看着信纸迅速泛黄变黑,江户盖上灯罩,笑道:“我怕讲给你听,你的脑子不够用。”
“今天天气阴凉,适合吃火锅。”江户边讲话,边拿起毛笔,在一张信纸上小心写着些什么。
写完后,他将信纸小心叠好,塞进一个信封,继而捧起一旁的一根红蜡,倒出蜡泪滴在信口。
等待蜡泪干涸后,江户把信塞进怀里,起身说道:“我请了百草庐在兴州的舵主来家里吃火锅。”
“人家舵主亲自给咱俩疗伤熬药,得好好谢谢人家。”江户走到门口,推开门,看到了雨幕中的一处亭子。
此刻,那座不大不小的亭子中已摆好了铜炉和炭火,只待食客光临。
…………
“都说江少侠不喜吃辣,怎么还特意用火锅招待我?”
纪灵芝拢了拢散在额前的秀发,有些惊喜的看了眼铜炉中翻滚的红汤,旋即认真道:“而且你俩的伤势还未痊愈,不能吃这么辛辣的食物。”
“我听说纪姑娘是蓉州人氏,想来会喜爱这种吃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江户将调好的蘸料放到纪灵芝身前,“这两日,幸亏有纪姑娘,我们俩才能这么快行动自如。”
一旁正埋头吞着肉片的川越口中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的附和道:“没错,纪姑娘人美手巧,将来定能寻个好人家。”
江户突然感觉眉心微痛。
川越这傻冒,你是如何将话题如此轻易且生硬的扯到人家姑娘嫁人这方面的?
看着纪灵芝微楞的表情,江户压下心中的不可思议,连忙笑道:“他这混蛋吃多了就容易说胡话,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纪灵芝回过神来,朝着江户笑了笑表示理解。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川越,拿筷夹起一片羊肉入锅烫了几秒,捞在干碟上。
她用筷子轻轻戳着粉嫩的肉片,轻声道:“江公子不远万里从洗剑城走出来,路上可是发生了不少大事。”
“哪有大事,都是些小事。”江户小心夹起一块豆泡塞进口中,大口哈气。
“江湖平静很久了。”纪灵芝小巧的白牙轻咬肉片,“大家都希望继续平静下去。”
“世间万物,唯有死人可以平静。”江户夹起一条青菜,“但很可惜,我还活着。”
隔着铜炉不断蒸腾着的水汽,纪灵芝此刻看不大清江户此时的表情。
但纪灵芝能够感到江户此刻已经阴郁下来的气息。
她叹了口气,继而道:“当年的人,已经死了很多了,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死得不够。”江户沉默了会儿,“我不能相信,一个从二品的礼部尚书,太子太傅的死,只是因为那几个不痛不痒的废物。”
“我爹很有手腕。”江户看着纪灵芝嫩白的脸蛋儿,笑道:“否则他也坐不到那个位置。”
一旁一直埋头吃着的川越停住了筷子,眼神复杂。
纪灵芝眼神同样变得复杂了起来。
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几秒,而后睁眼笑道:“可能是我不善言辞的缘故,我劝不动你。”
“我家长辈吩咐过我,假如我无法劝住你,就让我加入你。”纪灵芝起身,认真道:“希望你此行长安,只是报仇,不为其他。”
江户看了一眼纪灵芝,似乎并不意外。
“那我日后受伤,就全凭姑娘了。”江户嘴角翘起,起身作揖道:“姑娘踏出院子,替我散条消息。”
“三日后,洗剑池江户会出席兴州牧王帖大人在翡翠楼设下的宴席。”
江户眯了眯眼,扭头看向亭外无数纷飞的雨线,眼神平静:“我要看看,会有哪些飞禽走兽闻腥而动。”
…………
大雨已经连下六天有余,依旧不辍。
翡翠楼位于城东,是兴州最有名气的酒楼。
酒楼高有三丈,梁木粗实,是兴州城第一高的楼阁。
整栋酒楼青砖碧瓦,雨滴打在上面映出绿色霞光,像极了浸在水中的翡翠玉石。
今天,往日里喧闹异常的翡翠楼静若处子,幽静的有些瘆人。
午时三刻时,一辆马车在两列青衣剑客的护卫下,缓缓驶进了翡翠楼所在的街道。
马车车轨碾过青石地面,压过或深或浅的水坑,带起了一圈圈滴水涟漪。
清晰的车辇声与马蹄踏击石面的声音不断响起,让街道里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霎时间,街道上的行人商贩,目光倏然齐聚在马车上。
这让护卫着马车的剑客们都是心中微惊,抿紧唇角,握紧了手中长剑。
很快,马车在翡翠楼前停住。
淡青色的车帘掀开,两名少年和一名女子先后走下。
撑起的丹青色伞面下,三人眉目清晰。
赫然便是江户和川越,以及百草庐在这兴州城的舵主,纪灵芝。
江户接过身侧一名青衣剑客递过来的长剑,面色平静的走进翡翠楼。
川越和纪灵芝相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迈步跟了上去。
浓烈的杀意便是瞬间喧嚣开来。
“没关系,这些其实都没关系。”丁岚顿了顿,眼中淌出了晶莹的泪珠,“因为他强,所以这些理所应当。”
“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睡了芊儿,更不该事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提裤子走人。”
丁岚握着长刀的右臂在隐隐颤抖,似乎在压抑着自己极端的愤怒,“他知不知道,芊儿后来怀了他的孩子,然后她因为未婚先孕,被家族浸了猪笼!”
江户沉默了。
他慢慢弯下腰,向着丁岚躬身重重施了一礼,“丁师姑的事情,师父有罪,此后他便戒了酒水,在剑崖面壁了十年。”
“十年不够。”丁岚眼中的疯狂敛下,“我要你们整个洗剑池为她陪葬。”
“所以您就将大唐西境的城防图卖给了西夏?”江户挺直了身子,眼中渐生出鄙夷与愤怒,“你可知道那年唐夏边境死了多少无辜百姓!”
“你洗剑池就在大唐,大唐不灭,你洗剑池如何能灭!”
丁岚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涎水,“所以那年你那混蛋师父找到我,把我弄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那不舍得杀我的怜悯模样,真是像极了名门正派的侠义之士!”丁岚眼中的猩红弥漫,“我体内一直有残缺的剑意在撕扯着,时至今日,我自觉已经时日无多。”
“虽然我的境界已经跌落至五品。”丁岚咧开嘴,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但杀你们两个,绰绰有余。”
“听说那混蛋待你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丁岚拖着刀,开始朝着江户一步一步走着,“那我就在临死前,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江户沉默着。
他刚刚一直在同丁岚交谈拖延时间,就是在等千牛卫。
然而这么久都未出现,那就一定是被人拖住了。
既然等不到援兵,那就不必等了。
江户眼神微凝,身子微弓,然后像是根箭矢般,咻的一下朝着丁岚射了过去。
奔跑过程中,江户手腕转动,握着的长剑在身侧迅速绕着。
当他奔至丁岚三步开外时,他身子忽然弹起,手中长剑在半空中再次抡圆后,裹挟着惯性所带来的顺势和破风声,朝着丁岚那颗带着狭长刀疤的浑圆脑袋重重斩下。
丁岚看着江户的动作,眼睛平静不起波澜。
他缓慢的抬起了那把满是伤痕的长刀。
极慢的长刀举过头顶,然后同江户极快的长剑撞在了一起,摩擦出耀眼的火花。
而此刻,江户跃起的身子,便是快要落地。
丁岚看着江户的即将点地的双脚,握刀的手臂一震,一股无形劲气便自长刀上爆发。
江户即将落地的身子被劲气裹挟,便是猛然翻飞出去,重重砸到了地上。
“太弱。”丁岚眼神平静,“你比当年的东方墨,要差太多。”
“至少不会比前辈你当年差。”趴在地上的江户嘴角露出讥讽,然后左掌击地,身子腾起。
讲话时,江户右手握着剑隐在身后,声音平静,“您有我这般年纪时,有五品修为吗?”
“只会逞些口舌之利的废物!”丁岚眼神一寒,刀刃翻转至身侧蓄力后,朝着距自己不远的江户踏步斩去。
一直在旁的川越眼神一凝,因为他看到了江户隐在身后,那不停颤抖的右手上,正往下滴落着血水。
所以他不再犹豫,全身真气自体内激荡涌出,瞬息之间越过江户,举剑挡住了丁岚这蓄力的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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