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川越和纪灵芝中间,江户静静摩挲着自己的双手,沉默不语。
之前还有说有笑的包间此刻静谧的有些压抑。
这时,席间一个肥胖男人率先站起了身。
他穿着身低调的黑色丝绸华服,头戴文士常戴的平式幞头,幞头中央嵌着一颗看上去价值不菲的温润玉石,尽显文人儒生气质。
他正是兴州牧,王帖。
王帖端起酒杯,咕咚咕咚连饮三杯酒水,脸上挂着微笑,声音诚恳,“久闻剑池剑子盛名,心中仰慕已久,今日相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大唐之栋梁。
“内心激动,下官先敬少侠三杯,阁下随意。”
尽管王帖脸上的笑容极尽温润和煦,但江户仍一眼看到了前者眉眼中藏着的森寒与冷意。
都是演技极佳的戏子啊……江户摩挲手指的动作顿住,脸上适时挂出笑容。
“王大人言重了。”他起身举起酒杯,将酒水一饮而下,笑道:“盛名二字,实在是捧杀了。”
“是吗?”席间一个光头汉子身子未动,“说起盛名,小人听闻您最近曾在翡翠湖一带大开杀戒,染的翡翠湖岸边现在依旧血气滔天,不敢近人。
“您这一手好武艺,当真是少年英豪啊!”
少年英豪四字被光头压得极低,嘲讽意味溢于言表。
“你不讲话,没人拿你当哑巴!”王帖眼含笑意的吼了光头一句,忙对着江户道:“此事少侠大可不必费心,下官自会处理。
“少侠从幽州一路走来,动手所杀之人,定都是些该死的穷凶极恶之徒。”
幽州?这是在用刘汕点我?
江户脸上笑意依旧浓郁,眼神变得微冷。
他起筷夹起一块鱼肉,小心挑着刺,“不一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但的确都是该死之人。”
江户直白的回应,让所有人都有些始料不及。
席中,与王帖同作文士打扮,但衣物明显朴素寒酸许多的一名蓄须书生闻言,眼睛中闪过一丝悲痛。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狠狠摔下酒杯。
酒杯坠地的破碎声响起,瘦弱书生的声音颤抖且嘶哑,“人是否该死,自有地方官依据唐律做出评判,你一个白身,哪有资格说出这种话!
“这大唐,就是你们这种以武犯禁的浑人太多,才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
江户夹起鱼肉递进口中,像是没听到书生的咆哮,只是看向王帖,眼神平静的可怕,“大人刚才可曾听到犬吠?真是奇了怪了,这清净之地怎么还有这种狗玩意?”
“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王帖也是怔了一秒,书生的暴起亦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眉头挑起,眼中掠出戾气,对着瘦弱书生喝道:“我大唐如今国泰民安,欣欣向荣,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你是想让我拘你入大牢不成?现在滚出去!休要扰了我们喝酒的兴致!”
瘦弱书生沉默了几息,继而平静起身,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桌上,抽身离席。
他郑重朝着王帖躬身行了一礼,默不作声地向着包间门口走去。
书生拉开木门,一阵声音传入席间,“大人,你之前对我说的话,说得很对。
“我们,都不是少年郎了。”
话音落下,书生迈步而出,转身合上房门。
房门最后闭合的门缝中,书生与王帖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面对陌生人的平静。
王帖内心有些难受的看了眼桌上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眼中痛苦很快被压下,他冲着江户笑道:“手下不懂事,叨扰少侠了,大家喝酒吃菜,喝酒吃菜。”
川越清楚看到听到了这一切,眼神复杂。
这瘦弱书生,明显有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看上去圆滑奸诈的王帖,其内心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川越饮下杯中清酒,瞥了眼窗外。
外面天空中依旧氤氲着浓厚的黑云,大雨依旧噼里啪啦的下着,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
这世间,真是天黑路滑,人心复杂。
…………
文弱书生冷场的插曲只是瞬息而过。
在王帖的调动下,席间此刻已经活跃了起来。
酒过三巡,在场间众人看上去都是微醺之际,王帖朝着江户举杯,“少侠从洗剑城一路而来,听说最后一站就是都城长安?”
“没错。”江户举杯回应,“去见些人,问些事儿。”
“长安不是兴州,也不是幽州。”王帖脸上含笑,“少侠可要悠着点。”
江户饮下杯中的酒水,眼睛平静:“都是大唐的地界儿,有什么不一样?”
王帖笑脸微僵。
瞬息间,他伸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圆脸,陪笑道:“口误口误,只不过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可不比咱这州县。”
“无妨。”江户夹起一粒花生豆嚼的嘎嘣脆,“那些个该死的坏人不管是在长安也好,还是在兴州也罢,其实都一样。
“毕竟我相信,咱大唐是个讲律法的地方。”
江户放下筷子,挑了挑眉,笑得很灿烂,“但总有人权势太盛,想要凌驾于律法之上。”
“这种人,要是官府跟他讲不了,或者压根不敢讲道理,那就我来讲。”江户拿起带着香气的手帕擦了擦油嘴,眼神温和。
随着江户放下筷子,席间所有人的醉意都瞬间消散,跟着静静放下了筷子。
“千两黄金,只请少侠原路折返,或是避开长安。”王帖眼中倒映出金光和极力压制的贪欲。
他艰难的扭头看向江户,开口道:“这可是一千两黄金,少侠不心动?”
江户咂了咂嘴,不做回答,只是好奇道:“另一个箱子呢?”
王帖拍手,示意士兵打开。
在众人各式各样复杂且贪婪的目光中,士兵打开第二个箱子。
随着木箱上盖拉起时吱呀的涩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开始在房间内弥漫。
箱盖被慢慢掀起。
“为什么呢?”江户无声呼出一口气,感觉胸腔热的厉害,“我真的很好奇你口中的贵人,为什么那么不想让我去长安。”
江户另一侧的川越也是无奈挑了挑眉,捻起一粒花生米抛进嘴里,站起了身。
“言重了,言重了。”王帖圆脸上露出僵硬的笑意,不死心的问道:“少侠,这千金厚礼,你收还是不收?”
“在下不才,从小就长得好看,所以天生讨喜。”江户答非所问。
看着王帖皱的越来越厉害的眉毛,江户语气轻松且从容,“你说,在洗剑城那么讨街坊邻里喜爱的一个少年郎。”
“怎么出了洗剑城,就仿佛变成了个从阿修罗道中钻出的恶鬼呢?”江户弯腰提起靠在身侧的带鞘长剑,惊得席间诸人更是向后退了几步,
“特别是长安的一些贵人们,更是畏我如蛇蝎,明明我们还一眼未见。”江户平静笑了笑,语气如常,“但我清楚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我要去长安。”江户握着带鞘长剑狠狠拍碎了面前的巨大圆案,声音变得冷冽,“我要同他们面对面讲讲这世间最简单,最朴素的道理。
“杀人者,须偿命。”
“大胆!”王帖眼中的寒意终于再也无法压下。
脸上肥肉的挤压,使得他的眼睛显得并不大。
此刻,这对狭长的细眼中,因为愤怒,所以满是森冷的杀意。
他不相信,有人能拒绝这一千两黄金!
他眼神冷冽,嘴上声音听上去却是异常诚恳,“你今日若是拒了这千两黄金,就是拒了自己最后的退路,你可要三思。”
“大人讲的有理。”江户左手拇指推剑出鞘一半,然后收回再推,再收再推,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王帖看着江户的动作,双手忍不住背到身后,慢慢攥紧。
房内,所有人的目光凝在江户身上,身子都是微微挺起,暗自握紧手中兵器。
房间瞬息间变得极为安静。
静的只能听到窗外雨滴砸在檐下的噼啪声,只能听得到江户手中长剑磨擦剑鞘的锋锐。
“那我就收下了。”江户最后一次收剑入鞘,脸上露出轻松的微笑。
王帖眼中闪过难以置信。
他刚刚才从江户的激烈言辞中听出了不死不休的气势,转而江户却又答应收下这一千两黄金?
“不过……这黄金该收得收,这长安,该去也得去。”江户咧开嘴,露出整齐好看的牙齿,“你王帖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从三品的狗官,也不是没杀过。”江户抽剑,剑指王帖,声音冷冽,“大人莫要自误。”
终归是少年气性,难以隐忍……王帖看着江户所言所行,心中稍稍舒了口气。
“贼人江户入兴州城,盗窃官银黄金千两未果,欲刺杀朝廷命官,罪责当诛!”王帖眼神平静,口中大喝出声。
“杀了他!”声音响起的同时,王帖迅速后退出屋,小小的眼睛里,终于酿出毫不掩饰的汹涌杀意,“亲斩江户贼头者,赏金百两,赐私宅三座!”
“杀!”包间之内,所有人瞬间眼睛通红。
粗重的呼吸声中,包间外亦是涌出无数提着刀剑的男人,疯狂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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