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城大雨如注,车窗外的水迹和模糊的行人身影幻化出光怪陆离的世界,何嘉男攥着一个布包,坐在出租车后座里是又喜又悲。
作为第一届启梦杯青春歌唱大赛的选手,杀进十强,晋级决赛,可以说,她已迸发出了自己所有的能量。
但是,作为吊车尾的选手,失去大赛的荣耀,经过一阵喧嚣后重归沉寂,已经是所有人可预见的结果。
毕竟这次大赛只奖励前三名,第四名和第十名都是一样的,不会有唱片公司为你发专辑!
人们只会追逐成功者,没有谁会怜悯救济失败者!
就算有伸出手的,也决不是为了救你,而是要将你捞进笼内,连皮带骨的吃掉!
但是,何嘉男不甘心辛辛苦苦拼搏到决赛,最后却只是趴到井沿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又重新掉回烂污泥的井底。
她相信自己是有实力赢得三甲一席之地的,但残酷的是,她没有条件弥补自己的短板——一首适合自己的好歌。
这就是她内心最大的悲哀,眼睁睁看着一个千辛万苦才推开的阶层缝隙,由于少了最后一点力量,又要缓缓地关上了。
即便如此,不战斗到最后一刻,她也决不会放弃!
咬着四环素牙暗自鼓了一下劲,她再次看向车外,冀望着快点到达目的地,争取多一点时间练习决赛歌曲。
当然,这首先需要顺利找到自己的同乡朋友,解决最后两天的吃住问题,因为她身上连这趟出租车的费用都没有了!
但凡还有两个铜板,能投进公交车里,她都不会选择出租车,这也是被逼到绝处了才不得已采取的下下之策。
“何小姐,龙眼湾到了,承惠4元!”出租车停在江边一条窄窄地街口。
这条街的两边,全是青砖堆砌的房屋,瓦面流下的雨水,就像两挂大瀑布。
“师傅,麻烦你等一下,我身上没钱,要请我朋友来付款!”何嘉男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你快点!别骗我呀!”司机大声说道。
“不骗你,不骗你,我的包袱留在车上,付款再取!”何嘉男急忙保证道。
“去啰!”
“好,多谢,多谢!”
何嘉男冲入雨中,向那两排房屋跑去。
她没有发现,一辆黑色的高档小轿车无声无息的滑到出租车后,也在这里停了下来。
何嘉男急匆匆地在右边第三家房门前停下,面对虚掩的木门,她定了定神,抬手用指背敲了三下。
屋内传来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一个老女人出现在门口,面色黝黑:“妹仔,你找哪个?”
“阿婶,我找阿凤,她在家吗?”
“阿凤?你是哪个?”
“我是港岛的何嘉男,和阿凤一条村的,这次到城里来,特意来看看她!”
“是嘛,你来的不合适了,阿凤和跟我崽出船了,要下个月才回来!”
“啊……”
“你先返去啦,下次再来吧!”
“不是,阿婶,我……我现在没有地方住,又下这么大雨……”
“妹仔,我这里也没地方住,这两天大雨,他姑家挨泡了,一家子都到我这里了,现在连下个脚的地方都没啊!”
随着老女人的说话声,昏暗的屋里慢慢踱出七八个人来,有老有少,站在亮光的边缘,都伸长脖子看向门口。
何嘉男心中一沉,感觉自己被上天遗弃了一般。
她定了定神,报着最后的希望,开口求道:“阿婶,我现在身无分文,您老借点钱给我行不行?过两天我就还给您!”
老女人盯着她,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摇摇头,道:“妹仔,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家里一文钱都没有,阿凤跟我崽都是被逼无奈才出船的!不好意思了,真的帮不上你!”
何嘉男感觉有人用铁锤在她头上猛敲了一下,脑袋嗡嗡作响。
“没紧要!没紧要!”失魂落魄的何嘉男仿佛有个灵魂升到半空中,听到自己的口中吐出两句话。
“阿婶,我走了!”她的身体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木然转身,走进雨中。
她呆呆地向出租车方向走去,脑中一混沌,不知道要如何了结那4元打车费。
脚步蹒跚,走到街口,路边的屋檐下,一个身材颀伟的黑衣人从她的眼帘中滑过,她却视而不见,径直来到出租车旁边。
“师傅,我没有找到朋友,你能不能拉我到电视台去,我再找熟人想办法?”
脑中闪过千百种方法,最后她只能寄希望于电视台中接触过的几个陌生熟人。
“不得,不得,这里到电视台至少20元,你连4元都没有,我怎么信你?”司机睁大眼睛,大声叫道。
“要是不去,我可没有4元给你!”何嘉男摊开湿漉漉的双手,光棍地说道。
“你……你——要脸吗?”司机气得说不出话。
“我不是有意骗你,实在是有难处!”何嘉男感觉脸上发烧,解释了一句。
司机虎着脸,冷眼瞪着她。
大雨仍然哗啦啦地下着,何嘉男全身已经湿透,瘦削的身体愈发显得单薄,水滴流下她的发梢,流过她的脸颊,流过她的身体,不断地带走她的热量,让她慢慢感受到一股彻骨地寒冷。
对峙了片刻,何嘉男看这样下去也没办法,便一咬牙,狠心出卖自己唯一还值几个钱的东西——“战袍”!
“师傅,要不这样,到那里如果实在找不到熟人,我就将我的戏服赔给你!那件戏服也值二三十元的。”
“喳,我要你的戏服干什么?卖给谁呀?”司机一拍头,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双眼看向何嘉男的左侧。
“何小姐,要不,我来邦你付车费吧?!”一道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在何嘉男身边响起。
何嘉男一转头,就看到方柏高那张油腻腻的肥脸,他身后还有个人替他打伞。
方柏高是“永华唱片公司”的老板,这两天曾让人传话给何嘉男,愿意出钱包养她三年。
条件是:这三年间,她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许抛头露面,不许交男朋友,不许演出唱歌等等。
何嘉男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她今天之所以跑到阿凤这里来,除了没钱,也是想躲开这个无良的油腻中年老板。
没想到,他却偷偷地尾随而来了,在她最难堪的时候跳出来充好人趁火打劫。
“我不用你帮我!”何嘉男咬牙吭声。
方柏高被她拒绝,也不生气,仍然自以为是、慢条斯理地诱惑道:
“何必呢,何苦呢?!只要你跟了我,出入有豪车,穿戴有金银,吃喝不愁,光彩照人。这种享福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多谢,我命贱,受不起你这个福,你把机会留给别人吧!”何嘉男冷漠地应道,用尽力所有的意志坚守自己的底线。
“嘿嘿,何小姐,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要真的转身离开,你现在能收场吗?”方柏高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使了个眼色,不怀好意的说道。
没想到,出租车司机许是出于阶级感情,根本不受方老板的暗示诱惑,替他助攻,反而开口道:
“算了,何小姐,4元车费我不要了,你拿包袱下来,赶紧找朋友去吧!”
何嘉男闻言,心中亦喜亦忧,但别人做到这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她双手一抱拳,激动地开口道:
“多谢师傅,好人有好报,等我发达了,我一定会补给你!”
说着,她就想上前打开车门取包袱。
“贱精!冚家产(死全家)!”惨遭当场打脸的方柏高,怒骂一声,伸脚踢向出租车轮胎,发出“砰”地一声大响。
何嘉男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打开后车门,取出自己的包袱。
“何嘉男,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走着瞧,嘿嘿——”方柏高收起嬉皮笑脸,阴恻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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