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命运仿佛最爱开玩笑。眼见着沿路的淤泥渐渐的少了,土地慢慢变得干燥平坦,枯黄的野草也越来越多了。谁都知道他们就快看到希望了,瘦的干瘪的脸上满是笑容,只要找到一个村子,租下几亩地,有了营生,往后的日子总能慢慢变好。
他们如此打算着,脚下的步子迈得都分外有力了。
也就是在这时,一伙看起来身强体壮、拎着各式各样农具的百姓出现在他们面前。
众人都开心极了,看见人,岂不是离村子就不远了?
队伍里如今声望最高的是一位秀才,也是这位秀才一路研究着赶路的方向,帮着调解近百人的家长里短和摩擦矛盾,这才相对平静的赶了这么久的路。
陆父还记得,那位声音温和、面上常常带笑的秀才郎,名字叫林满山。他常常在休息的时候,带着他们几个小萝卜头背书,他背一句,他们跟着学一句。书声琅琅,哪怕明知自己是在逃难的路上,周围听见的村民们也不禁露出个笑来。
他是秀才郎,就算没有赈灾银,他也有月例足够养活自己,可他还是选择带上全部家当,带着他们一路找寻希望,路上更是将自家的粮食全都分给了老幼,自己则跟着其他青壮一起挖草根吃。陆父隐约记得,林满山从不避讳的说过,他是孤儿,能考上秀才全靠村里人一粥一饭的接济。
“生我者父母,养我者乡亲。我既承恩长大,在恩人蒙难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彼时青年面色柔和,眼神坚定,眉眼间透出来光芒万丈,叫陆父记了许久,也叫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文人风骨、什么是知恩图报。
也是这样一个秀才郎,看出那群百姓来者不善,率先叫各家警惕,一有不对立刻逃跑,叫原本兴高采烈的村民们迟疑起来。
他们都是半辈子都老实本分的农民,即便是逃难时,也能恪守自己的底线——有使坏的早早被秀才带着人一块儿赶走了,哪里想得到,恰是有人趁此发灾难财呢。
他们是没粮食,可举家迁徙,必然要带上贵重物的。他们原先所在的整个县城都没什么粮食,粮店关了好几家,还开着的,要么被人打砸抢了,要么便是背后有人,价格高的离谱,就差在门口写上“无耻至极”四个字。即便他们将大多数钱财都拿去买粮食也买不到多少。更何况,他们早已经习惯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心里盘算着,这里遭了灾,粮食贵,可等他们走远些,说不定便能买到价格便宜些的粮食呢?多出来的粮食,就是命啊!
因此,各家都悄悄藏着一些银子。农家人不富裕,攒下来的银子更没多少,可这么多人加起来的数字,足够让一些想要不劳而获的人动心了。
对方眼看着便近在咫尺,秀才郎只轻声交代了几句,便上前搭话,他怕对方看出来己方有了准备,便打算上前拖延。
可带头的凶神恶煞的土匪头子哪里有耐心听他说什么,见他上前搭话,问都不问一句直接一刀砍了。
义士的血洒了一地。
因为有了他的提醒,众人吓得懵了一秒便立刻按照秀才郎的交代四散奔逃。他们饿了一路,怎么比得上吃饱喝足还有武器的一群青壮年。只能朝着四面八方的逃跑,拼个运气。
陆父被父亲抱着,缩在他怀里,耳边是父亲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再远一些是熟悉的乡亲们的惨叫,而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逐渐远离的那一滩血色,看着地上倒着的秀才郎,被那群追过来的匪徒毫不在意的踢踩,鲜血染红了他们的鞋底、袍子。
那天仿佛末日一般。
灾难来临时,他虽茫然无措,可一家人都在一起,心里总是安定的。再后来,亲人一个个离世,只剩下他自己和父亲。他从悲痛到麻木,也也总是怀着一丝希望的。秀才郎更是将他心底的希望放大,让他一路坚持了下来,更是受到他的感染,想要做个如他一般的好男儿,甚至开始畅想,等他们到了能定居的地方,家里有了余钱,他也想去念书,去考秀才……
而此时,支撑着他的希望的秀才郎就这样倒在他面前。
陆父当晚便发起了高热。陆老爷子吓得六神无主,听见烧的迷糊的儿子嘴里念叨着从秀才郎那里学来的古诗,便顺着念了几句,瞧见儿子似是睡得安稳了些,连忙搜肠刮肚的回忆着当时秀才郎是如何带着小崽子们背诗的,这么念了半宿,陆父的高热也总算褪了下来。
随后便是父子俩流浪到南河村,就此定居下来的事。后来陆家如今新起的祖坟,里面葬着十三个家人的衣冠冢,还有一位被尊称为先生的秀才郎。
这些事除了袁氏以外,陆云月和陆云阳都不清楚。祭祖的时候看见那一位“先生”的灵位,陆父也只说是恩人,并不愿多说。
可没想到,多年之后,又一次听到熟悉的乡音的同时,竟又是因为那噩梦一般的洪灾。
那段血淋淋的记忆顿时变得清晰,陆父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方才知道,自己没有一刻忘记过。
——
孙有福没想到自己只说了一句话,便叫这位恩人怔怔的掉下眼泪,不知所措的站起身,期期艾艾道:“陆、陆老弟,对不住对不住,我……”他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因为着实不知道这是为何如此。
陆云月也有些慌乱,她可从没见过爹爹这副脆弱的表情,连忙抱着陆父的胳膊,一边拿了帕子给他擦眼泪,一边轻声安慰着:“爹爹别难过,你还有我们呢……”
陆父回过神,接过小姑娘手里的帕子,微微笑了笑:“见笑了。”瞧见女儿担心的眼神,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儿,老哥你也快坐,我只是……”
陆父看了眼心疼父亲、眼里也有了泪花的女儿,释然道:“我只是想到三十多年前,我们一家逃难离开吴江,也是因为洪灾。”
孙有福瞪大眼:“什么?陆老弟也是……”
陆父点了点头,简单说了几句自己当年的经历,虽然语气平淡,可一家十五口,只有两人活了下来的事实,叫众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孙有福也是叹息一声,他的情况也差不多:“我们一家,原本也有十来号人,可后来……天灾、天灾!人祸也不落其后啊!”
又是如何惨象,陆父已经能想象的到。陆云月和薛以柔两个虽然不曾亲身经历,可看着老人涕泪纵横的模样,心中也难过极了。
孙有福还在说着:“陆老弟说的那回洪灾,我虽未亲身经历,可也曾听家中长辈说起过。说来可笑,我孙家原本也算是富甲一方,却在当年为求活命,不得不散了大半家财从那贪官手里买粮。缓过神来,祖宅都已经是他人的囊中之物了。”
陆父愣了愣,“你未曾经历过?那你年纪应当是……”
孙有福也反应过来:“我今年三十有六……”
陆父叹息一声:“看来,还叫错了。”
孙有福苦笑一声:“这一路风霜,实在磋磨人啊。我也是个老头子了,可我家香梅才十五……”看着自己女儿满是疤痕、黝黑粗糙的双手,孙有福心酸极了。
陆云月心里闷闷的,这个话题听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叹息一声却突然想到什么:“孙叔,你和我爹说的‘贪官’,可是同一个?”
这问题来的突然,叫孙有福原本想着摆手拒绝这个称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试探的问道:“我倒是没听过吴江城换主人的说法,现如今的知府,叫冯远亮……”
陆父眼神一冷:“就是他!”
陆云月一拍桌子站起来,“爹!别忘了,我们家现在可并非如当年一般!我明日便去求见皇上!不论结果如何,此事决不能就这么被人悄无声息的抹消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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