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的雪落在了玉雪峰,落在高朗身上,遮住了他扣地的血迹,无人请他留,无人拦他走,但他就在那里长跪,为自己赎罪,或者是为了高星言,或者是为了自己。
而同样跪在雪中的还有紫霞峰破画山庄门前的鹿雪霁。
寒素波至少给高朗机会说明了来意,这边鹿雪霁的外婆或者舅舅并没有打算见她。
白陌深与林阳在雪庐中饮酒,一旁的火炉中木炭不时爆出些红色的火星,与这天气倒是十分应景。
眼看天色要暗下来,白陌深试探问道:“这山上应该没有虎豹猛禽吧!”
林阳自然清楚他担心鹿雪霁,慢悠悠给火炉加了炭道:“虎豹近年来倒是少见,”白陌深些许安心,只见林阳将火炉向白陌深旁边移了移又道,“但是熊倒是常有!”
白陌深心知这林阳是在调笑自己,只得抿了一口酒,心道:“这晚上怕是不能睡了,还得给那小丫头守夜!”
紧接着又听林阳道:“不过,山庄这么大,晚上门口的灯笼也是亮的,这附近又有猎户,一般的不敢靠近人群居住的地方。”
白陌深意识到林阳是故意吓自己,也知晓这林阳不会轻易转变心意,于是不再试探。转而问道:“来这么久,没见到老夫人,明日我去拜见一下可好!”
林阳刚刚转好的心情,霎时又暗淡下去,淡淡道:“老夫人已于去年过世了。”
破画山庄避世紫霞峰,与其他十六峰并不过多来往,因此老夫人过世也并未对外讣告。
白陌深闻言,沉默半响后还是问道:“那老夫人可知鹿鸣峰之事?”
林阳饮了一口酒,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被辣到的表情,似在掩饰什么:“我没告诉她。鹿鸣峰被屠之时,老人家已经病入膏肓,人都不认识了,告诉她无意!”
白陌深看在眼里,又重新给林阳添了酒问道:“那你去过鹿鸣峰了!”
林阳笑笑:“去过,去的时候,只剩两座新冢了。”
他握着酒杯看着亭外簌簌的雪,似乎又想到他去鹿鸣峰的场景,门口挂着丧灯,门外有两座新冢,这芝盘山庄建立之初他没去过,再去之时,已然覆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白陌深也给自己添了一杯酒,陪林阳饮了这一杯,他不知怎么再开口。看看院中愈下愈大的雪,心想,就让她多跪一会儿吧,她父母欠下的总该有人还。
高朗在雪中跪了三天后,寒素波再次让他离开。
为了高星言,让他一辈子跪在这里,他也是甘心的,但他也知道高星言无法再等下去了。
这三天也让他多年的愧疚得到了弥补,这一趟终不算白来。
他颤抖起身,对寒素波躬身,试探问道:“青霜死后,遗体一直没有下葬,我将她冰封安置在梯云峰内,她生产前一直想要回玉雪宫看看,还说之后想要来玉雪宫赔罪!不知,”高朗看一眼寒素波道:“不知,可否将青霜移至玉雪宫安葬。”
寒素波笑道:“生前,想方设法离开,死后却想回来了。”
高朗知她气未消,不再多言,又躬身一拜道:“本来我想一直将她冰封,但是梯云峰毁了,一时难以重建,我又想带小儿去求医。所以想着过几日,便将她安葬了,如果不能葬在玉雪宫,我会将她葬在可以看见玉雪宫的地方。入葬前,我会派人前来玉雪宫通知,如果宫主、愿意屈尊下山的话,可以前去一见!”
说完又是恭敬一拜!
“我才不要下山,凭什么生前她不来见,死后还得我去看!凭什么?”这句话已经完全没有了宫主威严,带着小女孩的不甘,后半句甚至有些哭腔。
高朗明白,亦感心酸,不再多言,又惦记高星言,揖手告别,正要离开。
却听见身后寒素波说:“要见,就让她来见我!”
高朗停下脚步,回身看寒素波。
寒素波又换回此前的威严道:“她可以葬在玉雪宫。不过,我有个条件!”
高朗大喜:“宫主但讲无妨,只要,高朗能做到。”
“你能做到,就看你愿不愿意了。我要你在玉雪宫为妹妹守墓,直到你死!”
高朗如逢大赦,甚至有些感动,他躬身道:“高朗,求之不得!”随即想到高星言却又是一阵心痛,遂道:“不知可否容我几日,我……安排一下犬子!”
所谓安排,实则他已经认命了。
他想再去求一下紫霞峰,但他知道,若是玉雪宫不得,那紫霞峰更无可能了。而高星言,已经撑不了几日了。
只听寒素波又道:“我可以给你还魂丹,作为你终身留守玉雪宫的补偿,但它只能延续五日的性命,并不会有起死回生之效。这你该知道!”
说着将装有药丸的瓷片递了过去!
高朗不敢相信,双手接过,恨不得,再给寒素波跪下。
“如果你想救他,可以去中原看看,不过你去之前,要先将妹妹安葬。你日后再回来即可,但你那儿子、活不了几日了。”
高朗接过再次叩首深深三拜,而后急忙赶下山去。
一旁的老婢女不解的问:“宫主,不怕他就不来了吗?还将解药给他!”
“不来便不来了,那药本就是一枚心药,能延续人意志,却救不了命,留着也无用!而于人而言,他若不是真心想留,留一副躯壳也无意!”
高朗拿了还魂丹匆匆赶回白云峰给高星言服下,他的面色终于不似那么惨淡,却终究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那边鹿雪霁在破画山庄门外已经跪至第五日,林阳并没有要见她的意思,白陌深心疼,觉得再等下去也无意,于事无补。
但这五天,总算是将林阳心结解开了,不算白来,于是他向林阳提出告辞。
林阳拿了一件毛皮大氅、一把纸伞,同他一道出了门,鹿雪霁仍是跪着,过去的整整四天四夜,断断续续一直在落雪,所幸现在还没有入冬,否则,冻也要将人冻死。
年幼时,在锦屏峰学艺,也曾因犯错罚跪过,但是最长也不过三天,终是在那时练出些耐性与定力,几度又困又冷又饿之间,她用内息调整,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她终究是功力低微,此刻眼神已经有些迷离,当只终于见那大门敞开时,一下子又清醒过来。
白陌深急急过来为她将大氅披上,这些天他也暗自来看过,因要消除林阳的芥蒂,所以也不曾送衣裳,更不曾送食物,只是会来看一下,这徒弟别给冻死了。
鹿雪霁终于盼来了要等的人,但是见到了林阳的刹那她突然就开不了口了,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君子,而今虽气度仍史是不凡,但那青丝间生的白发,诉说着这么多年经受的孤苦。
纵然鹿雪霁没有见过林阳,此前也并未踏足过紫霞峰,但还是被触动,双手伏地,向他恭敬叩拜:“不孝甥鹿雪霁拜见舅舅!”
时隔这么多年,林阳早已放下,只是碍于情面,而不愿出山,但因为无人问津,无人体谅,所以就连释怀,他也无从说起。而后鹿鸣峰被屠、林思歌又过世,本就孤身一人的林阳,再次成为孤身一人,方觉这么多年,执着于情思,错过又失去太多东西。
而今听到这声“舅舅”,好像失去的东西又回来一些。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与她母亲有几分神似,可能是这个世上唯一与他有牵挂的人了。
他撑伞走到鹿雪霁面前,将伞遮住她的头顶,冷漠又疏离道:“千年参已不在紫霞峰境内了。”
白陌深一脸诧异,鹿雪霁则像泄了气一样瘫坐在地上。
只听林阳又道:“千年参是有灵性的,它不是固定生长在一个地方。因为多年来紫霞峰从未采摘,所以才在此生长数十年,但此前老夫人病重,我采了些根须,那之后便根移植了。你来第二日,我便潜人去寻了,寻了三日,并无踪迹!”
白陌深问:“那此前给老夫入药的根须可还有!”
林阳摇头。
鹿雪霁听后似乎认命了,撑起身子,躬身拜了一拜又问:“那老夫人可还好可否容雪霁一见!”
白陌深低首不语,林阳道:“老夫人已于去年过世了,我并未向她透露鹿鸣峰的事情!”
林阳只表明老夫人不知情,是不想鹿雪霁怨恨老夫人,却不曾说自己去过鹿鸣峰的事情。
而鹿雪霁听后,深觉惭愧,又觉感恩,伏地深深一拜道:“此一拜,跪谢舅舅照顾外婆,让她安心离去!”
而后又是一拜:“此一拜,替我母林星致当年背弃婚约之歉!谢成全之高义!”
而后不等林阳开口,她又是一拜:“这最后一拜,是雪霁之拜,愿庄主逍遥物外,安乐余生!
三拜不能替代舅舅半生凄苦,只表雪霁之诚心,而今鹿鸣已没,鹿雪霁也不算鹿鸣峰之人了,还望舅舅准许雪霁能常来探望!但今日雪霁要相救朋友,不能多呆了。”
鹿雪霁是真的感到抱歉,当年的恩怨并不是那么清楚,但是见到林阳那一刻,她便觉得没那么重要了,此时连“不算鹿鸣峰之人”都说出来了,足见真心!
鹿雪霁欲站起身来,但连跪数日,此刻已是手脚麻痹,体力不支,站也不起,林阳见状,伸手将人捞了起来,推给白陌深对他道:“那人参终究是草木,跑不了多远,大概还在周围山川,你们可以顺路去孤隼峰看一下!”
孤隼峰与紫霞峰相连,确实不远。想必林阳已经猜到人参大概率在孤隼峰,又不愿生事,才不曾透露,而今看鹿雪霁心意已决,不由心生怜悯,还是说了出来。
鹿雪霁闻言,惊喜的看看白陌深,又欲再跪,被林阳拦住:“免了吧,你们赶紧去吧,那窦氏食肉饮血的,而今在不在而尚未可知!”
林阳的顾虑倒不是不差,这窦青野还真有可能将人参给吃了。
于是两人匆匆向林阳告别,林阳看看鹿雪霁的腿对白陌深道:“你背着她走呀,此间有山路直通孤隼峰,你们乘车去吧!”
送二人离去后,回去路上,又看见那块立在路口的石碑,一旁的书童问道:“先生,这碑要去了吗?”
林阳看了半响,拿出随身的斧刀,在石壁上信手几下,将那“不”字,抹掉,取而代之的是
“‘鹿鸣峰弟子得入内’师父,这读着也不顺口呀!”
弟子不解。
“不顺口便多读几遍,不然谁还记得鹿鸣峰呀!”
留下小弟子一人,看着师父远走的背影,不解这与鹿鸣峰究竟有什么值得要让人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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