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某个午后,周瑾来了医院,单独见了许云暮。
他迅速的消瘦,形销骨立,唯有一双眼睛在提到朝笙时还能见几分神采。
周瑾无法不痛心,眼前饱受折磨的是她的孩子,病房里生命渐渐流逝的也是她的孩子。
“妈,您怎么来了?”他知道周瑾近来忙于接见和筛选从国外而来的医生。
周瑾摇头:“再忙,也该来看看你们的。”
她拉着许云暮坐在医院楼下的花园里,江岛市的春天来得很早,虽然料峭未去,几处早莺已停在绿意微发的树上啼啭,万物欣欣向荣。
许云暮满目寒凉。
周瑾拿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子,看得出盒子已经有些年头,唯有盒子外圈缀着的一圈宝石还熠熠生辉,她缓缓开口:“其实,知道你和朝朝身份互换的事情,我一度很生气,甚至想迁怒于朝朝……对于你,一开始也是内疚多于亲情……但血浓于水,而人心也是肉长的。对我来说,你也好,朝朝也好,都是我的孩子,我无法不爱你们,更日夜希望你们两个都幸福。”
“看到你和朝朝能那么要好,我也很欣慰,我的两个孩子没有反目成仇,依然在一起。”
她目光看向远处,两只黄莺依偎在新筑的窝中,沉浸于春来的喜悦。
“我默认你们的要好,却不想戳穿。你知道,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对于我们这座城市,无论接受了多么开明的文化,保守的一部分始终存在。养女挡灾已很为人诟病,若最后亲子与养女成了夫妻,更加让人觉得荒唐。”
“但是,但是……”她哽咽了,“我不忍心,直到朝朝生命的尽头,你们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她将盒子递给了许云暮,示意他打开。
黑色的绒布上,躺着一枚做法极其考究的婚戒,优雅蜿蜒的同心藤蔓上,一颗红宝石折射出玫瑰般的光泽。
“这是我和你爸爸结婚时的婚戒,后来他送了我许多更为昂贵精致的戒指,但我依然最喜欢这一枚。”她含泪微笑,“云暮,将它戴在你心爱的人手指上吧。妈妈和爸爸永远祝福你们。”
他握住那枚戒指盒,最后重重的点头。
朝笙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一天里往往只有一两个小时。她已经不想在难得的清醒中再去见医生,她想在她舒适温馨的房间里度过最后的时间,遂向许云暮提出了这个要求。
许云暮答应了。
两个人对于注定的分别达成了共识。
清醒的时候,朝笙就窝在许云暮的怀里,要求他念书给她听,她的精力大不如往昔,连看书都懒得自己看了。
许云暮没有立刻问她想看什么书,而是环住了朝笙,握着她细瘦的手指,将那枚戒指缓缓推入指上。她的手指冰冷,甚至和金属的温度接近。许云暮咽下他的痛苦,只轻轻吻着朝笙柔软的头发,温声道:“喜欢吗?”
朝笙举起手,戒指滑过指节,轻轻晃悠到了指腹,那双原本光洁细腻的手如今只剩一层浅薄的皮肉。
和煦的阳光照在戒指上,折射出瑰丽的光,浪漫美好到难以言说。
她问道:“这是爸爸妈妈结婚时的婚戒对吧?”
许云暮又亲了亲她:“对。”
朝笙说:“我很喜欢。”
她兀自欣赏了一会儿,又道:“许云暮,你只问我这一句吗?”
许云暮感受着朝笙瘦削的身体上传来的温度,轻声道:“那么朝朝,你愿意嫁给我吗?”
朝笙将有些发酸的手放下,低头看着这枚戒指,反倒没有回答他。
许云暮几乎以为她又要昏睡过去,慌张地低头看去,朝笙恶作剧得逞,仰面嘲笑许云暮,又无赖似的在许云暮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下,那儿有一颗赤色的痣,她曾在昏暗的夜中用虎牙碾磨:“我愿意啊。”
再咬一口:“我愿意。”
许云暮复又抱住她,让她省点力气别作乱。朝笙确实如今虚弱得不行,她闹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累了,于是窝在了许云暮温暖的怀中,又百无聊赖地抽出一本诗集:“今天读诗吧。”
朝笙其实还算喜欢许云暮,虽然她注定要离开这儿,但满腔赤诚的爱足够让她动容。如果要说最喜欢哪儿,大概是他温和低沉的声音,那是对朝笙最大的诱惑。所以她从前逗弄他,让他用那样的声音说出或卑微或羞耻的话——就算命不久矣,朝笙的恶劣丝毫不改。
许云暮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翻开了书页。
微黄的纸张上一页印着隽秀的宋体字,另一页印着俄语的原文。
他读——
“……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
朝笙偏头,望向这一页诗篇,轻声念出了最后一句:“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她将书本移开,把戴着戒指的手放在了许云暮温热的掌心,微微闭上了眼睛睡去。
……
春天来临时,朝笙离开了这个世界。走的时候,鸢尾含苞待放,西子山上的槭树始绿,一切欣欣向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许云暮看着心爱的女孩闭上的双眼,有点儿无奈的问她:“朝朝,又困了吗?”
但怀中的人没有给他回答。她不会再睁开眼,狡黠的笑,说这是一个恶作剧。
许云暮低头,一遍又一遍吻她,直到感觉到她的温度渐渐流逝。
他抱着她,眼泪胡乱的落下,可任凭泪水打湿朝笙闭上的眼,那只蝴蝶再也没有飞起过。
他颤抖着,握住了朝笙冰凉的手,无名指上玫瑰色宝石的光华随着它主人生命的逝去而黯然。许云暮贴着她的额头,将一对碧玺袖扣别在了朝笙的衬衫口。
“你瞧,我知道怎么扣袖扣。”但少女那轻慢的语气没有再响起,他失神了很久,往事如同北风向他撞来,灌满衣袖,他于冰冷中怔怔地想,这是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春天。
明明外面春光如锦啊,但从此往后,许云暮再也没走出过二十岁那年的冬夜。
永失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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