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船舱里时,池暮还有些失真般的感觉。
透过小小的窗,他看到天光亮起,逐渐刺眼起来。
他人生之中,最漫长的冬夜终于结束。
那个贵族出身的少女似乎真的只是随着性子救了他,而后就让她的婢女把他安置了。
从旁人的言谈举止中,他猜出她的身份应当很高。果然不出他所料,宿朝笙是昌乐王府的郡主。
当今的大宣皇室沉迷于说玄问道,昌乐王更是其中的翘楚,因青词写得极好,还被皇帝笑称是青词王爷。
有着这层缘由,昌乐王府与皇帝关系尚不错,对于一个以猜忌闻名的皇帝而言,能和自己的兄弟有这种关系已算是很难得。
因此,昌乐王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在洛都地位并不低。
他又想起来永安侯府的大火,帝王猜忌,荣华转眼作灰烬。
下令放火的天子姓宿。
救他的少女也姓宿。
池暮仰脸,怔怔地看着那窄窄的天光,觉得眼眶生疼。
医女轻叩了下房门,惊得他猛然回神。
“觑着日光,仔细伤了眼睛。”
昨夜那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又响起,杏色衫子的婢女领着那郡主走了进来。
她似乎是不大习惯这样狭小的空间,池暮看到她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
到了日间,江上暖了稍许,她没再披着那件白狐裘,而是换了件天青合欢纹薄比甲,衬着雪色的裙裾,腰间还压着一串莹莹的东珠禁步。
“他的伤怎么样了?”朝笙觉得这房间实在太窄,又有些潮,不过她十分适应自己飞扬跋扈的人设,并无什么体贴池暮的心思。
她只是想起那颗赤色的小痣,才决定来看一眼他。
就算是可能同一个人,她似乎并不能立刻就一视同仁。
医女听得朝笙的话,立刻道:“都是些皮肉伤,只在水中泡得久了,寒气有些深。”
她斟酌了下:“身上还有些烧痕。火气和寒气相杂,需得好好养上一段时间。”
在原本的故事中,池暮并没有机会养好这暗伤,性情也因此而更加的暴虐不定。
但现在,未来的大将军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可怜。
池暮听到医女的话,压在被子里的手不自觉微蜷。
朝笙欣赏了会他有些无措的样子,才缓声问道:“养得好吗?”
“自然。”
“那就行。”她眼眉里是世家贵女常有的骄矜与刻薄,“给他好好养着吧,说好了做我的马奴,可不能让我白救。”
救他如同捻起一粒尘埃,之后便随意践踏他的感受,因为高高在上的出身皇室的贵女,并不需要一个马奴的感恩之心。
医女点头应是,朝笙并不喜欢这狭窄的船舱,她瞧了眼池暮,看到他精神尚可,也就出去了。
人走了,船舱内的空气好似都流通了起来。池暮缓缓松开了攥紧了被子的手。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火焰燎伤后留下的痕迹还没能愈合,就被寒冷的江水浸了个透。
做她的马奴。
他垂眼,长睫盖住了眼底晦暗的光。
夜里还能见到洛都的轮廓,又行船半日,终于抵达了曲江边的码头。
早有马车等在那儿,浩浩荡荡,接这位长在青州的郡主归家。
过了启夏门,沿着长街行去,永嘉坊内,门第最高的那一户,便是昌乐王府。
露葵隔着帘子望去,朱门绮户,气势非凡,她有些落寞:“青州再好,终究比不了洛都。”
两百年的国都,纵然如今宣朝的国力早不复往昔,底蕴仍是在的,甚至可以说,洛都达官贵人的奢靡比之从前更甚。
池暮跟在护卫之中,他的身后,是历经大火而格外沉寂的兴宁坊。他和这些自青州而来的护卫一样,目不斜视,仅仅偶尔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昌乐王府的高门。
跨过朱色的高门,又过重重的殿门,始见王府的全貌。
因沉迷说玄问道,王府之中,殿内供着三清,处处可见八卦图,她偶尔一瞥,连阑枋上都绘着真武修仙的彩画。
若不是知道这是昌乐王府,寻常人怕不是以为入了武当道宫。
她挪开眼,沿着曲折的连廊,向内走去。
殿中主位上,端坐着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色道袍,因常年修行,周身气质看起来出尘平和。一侧,是个神情格外淡漠的妇人,她见到朝笙进来了,仿佛也只轻抬了下眼。
“女儿朝笙,拜见父王,拜见母妃。”
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也没有落泪或如乳燕投林。她礼数周全唤眼前人为父母,眼里却一点孺慕之意都无。
宿文舟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女儿。
自十年前那场狄人之乱,她母亲死于流矢中,他就再也不敢见这个女儿。
见到她,就会想起动乱中仓惶逃路狼狈不堪的自己,就会想起自己是如何求那狄人小兵不要杀他,又是如何舍下妻女逃命。
之后求玄问道这么多年,只有修行,才能让他忘记当年刻骨的恐惧和难堪的卑微。
没想到,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身姿高挑,容貌过人,一双潋滟的丹凤眼格外像她母亲,他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位王妃,是青州世族出身的贵女,美得惊人,死在他面前时,便也格外惊心动魄了。
朝笙好像已经十五岁了吧……
宿文舟思索着,左不过还有几年便嫁人,他又日日修道,见到这张脸的机会并不多。
他似乎觉得旧日的梦魇确实无法再缠绕他。宿文舟开口,很是慈父心肠了几句。
昌乐王妃杨氏始终淡淡,冷眼看着这十年来都对嫡长女不闻不问的宿文舟忽然有了个慈父面孔。
而长在青州的宿朝笙,对于父亲最后的印象是最后他看着母亲被杀,狼狈逃窜的样子。
她神情冰冷,对于他这矫揉的关怀毫不在意,硬生生教宿文舟好不容易堆出来的舐犊之情悬在了半空中。
杨氏终于开口,她与朝笙委实不熟,慈母模样更做不出来。
“舟车劳顿,早些休息。”她声音也似她冷淡的面容,一旁的嬷嬷见状,补充道:“郡主少时住的芳汀馆,奴已带人收拾了出来,稍后请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说来,小世子还未下学。可惜不能马上姐弟相见。”
提及儿子,杨氏也没什么话说的样子。
这昌乐王府,浑不似它的名字。
宿从笙今日照常逃了学,却没有像往日一样溜到平康坊去玩乐。他走在几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儿郎中,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平康坊新来的胡姬,你们知道吗?好像叫什么呼延明迦?眼睛和那翡翠似的,舞也跳得一等一的好。”
“我也听说了,要去看看吗?”
少年们七嘴八舌,议论那传言里碧色猫儿眼的美貌胡姬。
“我今天不去玩了。”宿从笙忽然开口,“我要回家去。”
“从世子,你这可没意思了。”少年们奇异于他的反常,纷纷调侃起来,“你不是最不喜回家吗?”
“难不成,你要回去服仙丹啦?”
皇室、贵族皆崇修道,然而年轻的儿郎们在最贪玩的年纪,相比于他们的长辈,对于那些道玄长生都无甚兴趣。
宿从笙不耐烦起来,白了他们一眼。
其中,一个紫衣的少年仔细打量着宿从笙半天,终于笑道:“我听说,是你那七八年未见的长姐回来了。你是赶着去见你长姐吧。”
宿从笙被说中了,耳根通红,他和家里关系向来不对付,而那个姐姐,也不过是他幼时朦胧的印象罢了。
在一个根本就不像家的家中长大,宿从笙不想承认自己对于“家人”还有期待。
“陆嘉木,别瞎说。”宿从笙警告了他一句,却忍不住想快些回去了。
陆嘉木知他向来嘴硬,憋着笑放他走了。
其余人听得这般话,不由得好奇起来。
“我好像也听说过,是个长在青州的郡主。”
“嚯,莫不是个青州的乡野村姑。”
“不吧,从哥儿生得一等一的好,他姐姐怎么可能会差。”
陆嘉木听他们七嘴八舌,打断道:“总归是见得到的,洛都贵女不也都要去学院里念书吗?”
“也是,现下还是看那呼延明迦更重要!”一群正是莽撞的少年纷纷被转移了注意力,于长街上招呼着策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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