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们意识到,宿从笙的姐姐确实是真真正正跋扈无忌,当街打架约莫也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流言。
那样一双美的手,当得上他们称赞为纤素柔荑,可握住了鞭子时,莹白的指节分明,哪里还有他们想象中的脆弱无力。
身上的痛意太明显,这群没受过皮肉之苦的纨绔们疼得直哆嗦,可对上那双含着冰的丹凤眼,什么话也不敢骂出来。
宿从笙终于止住了眼泪,他觉得丢人,更觉得心里的委屈无穷无尽,他眼睁睁看着朝笙收起长鞭,转身朝那个马奴走去。
纨绔们难得在同龄的人身上吃这样的大亏,可到底在书院,欺负一个马奴,夫子学监们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和一个宿氏的郡主闹起来,就不好收场了。
宿从笙尚且被他姐姐打哭,纨绔们只好忍着痛,踉踉跄跄地跑开了,哪里还见先前的威风。
池暮被他们摁倒在地,他仰着面,怔怔看向走到了他面前的朝笙。
他想,又一次了——他浑身狼狈不堪,伤痕累累,此时白日高悬,而她站在他身前,一如那个冬夜时一样垂眼望向他。
“不会还手吗?小马奴。”
梅花开在她的身后,衬得她皎然若皓雪。
风起了,有一朵梅花飘落在她的衣襟,那些压抑着的怒火和恨意缓缓散去,他看向朝笙,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他在呼啸着的北风中听到自己越来越明晰急促的心跳,震耳欲聋。
她樱色的唇瓣开合,说的什么,他全听不见。
朝笙凑了过去,在少年黑黝黝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的倒影。
“傻了呀?”她声音带着些懊恼。
砚白终于不再焦躁,它轻踏马蹄,走过来拱了拱小马奴的头。
池暮终于回过神来。
他听到自己以无比沙哑的声音解释:“郡主……我刚刚没听见。”
朝笙干脆蹲了下来,打量着他的脸,有一道青紫的痕迹从他的脖子上蔓延,小马奴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朝笙耳旁响起好感度的波动,这个在第一面仅仅给她五点好感的小马奴,终于好像开了窍。
可她想起他那幅任人宰割的样子,颇为恨铁不成钢:“怎么不还手?”
他看着朝笙,开口说话的声音很慢:“我不能还手。”
“我是一个马奴,郡主。”
纵有千般意气不平,却还是不能不顾后果。
背负着家仇、背负着恩情,如何能仅凭心意行事。
他眼中涌着沉沉的雾。
“但你是我的马奴。”朝笙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淡声道,“若谁欺负了你,你只管咬回去。”
“小马奴,以后可别再给我丢人了。”
好像之前的懊恼与关心只是短暂的一瞬间,这位郡主轻描淡写给自己找理由,似乎揍了那些纨绔一顿,仅仅只是觉得自己的马奴受欺负会有损她的颜面。
池暮默默地听着她的话,看起来又乖又可怜,半晌,他声音极轻的答:
“好。”
闹了一通,离下学的时候只差半刻钟,朝笙也懒得回去了。
横竖闹出大动静的是那群纨绔,她只是个“受到惊吓”的无助贵女罢了。
小马奴不想连累她,因此瞻前顾后,不过,朝笙清楚得很,那群把脸面看得无比重要的纨绔子弟,并不会说出自己是挨了个女郎的一顿鞭子。
既如此,索性回家去。
芳汀馆里,正打盹的露葵见朝笙回来,犹还不可置信。
“郡主!您怎么刚下学便到了家!”刚上几天书院便早退吗?露葵感到莫大震惊与失望。
朝笙拿捏露葵已很有一套,她慢悠悠道:“没道理我在学堂里念德言容功,露葵你在家中好眠。”
洛都天冷,炭火便烧得格外足,露葵大丫鬟确实发现自己比以往更易犯困,颇有些理亏的哼哼唧唧了几句。
“那我下次陪您去书院嘛……”
“那倒是容后再说。”朝笙任由她上前,褪下她身上的官绿薄比甲,“露葵,去找小荷大夫过来。”
露葵接过织锦面的比甲,闻言有些焦虑:“郡主,您哪儿不舒服吗?”
“不是我。”
抱厦外,小马奴安静地坐在了屋檐下,并没有跟着进里间。
露葵眨眨眼,看到那小马奴坐在青石台阶上,背对着里屋。
她应声,随即便让人去找靳小荷了。
池暮偶尔能听得到屋内的人在说话,声音隔着重重的屏风珠帘,隐隐约约的。
朝笙把他带到了芳汀馆,让他等着,他便这样等着了。
他无意窥听主仆二人的对话,索性把目光看向前方。
芳汀馆内,是和昌乐王府截然不同的景致。小桥流水,海棠孤竹,假山层峦,无处不精巧,大抵是青州的造园手法。
在她心里,想来青州有与洛都截然不同的美,温柔的水乡却养出个格外凛冽骄傲的少女,他回想起初见她的冬夜,好似从第一眼起,他见到的宿朝笙,就是个连发梢就闪着皎然月光的模样。
如雷的心跳声早已经缓缓平稳。
靳小荷一接到消息,就紧赶慢赶地从王府外跑了过来。
“郡主可有什么事?”
池暮看到朝笙已换了身家常的衣服走了出来。
“不是我。”她下巴微抬,“小荷,给他看看伤着哪儿了。”
靳小荷有些意外,怎么又是这小马奴伤着了。
露葵已把偏房收拾了出来,蓝玉并两个小童在里头候着。她引靳小荷过去,又对池暮道:“去里头,小荷大夫给你瞧瞧伤。”
池暮站起来,望向朝笙。
朝笙抱臂立在了廊下,见小马奴这模样,不由得笑道:“去吧。”
那群纨绔下手没个轻重,当解下少年身上的葛衣,池暮背上、肋上十数道青紫的痕迹着实吓了靳小荷一跳。
但她素养极好,镇定地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这个时代的医术还很不发达,麻沸散尚未出现,受了伤便只能生受着。她以为池暮会痛得出声,没想到这小马奴咬着牙,半句痛都没喊。
明明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少年,她估摸着比郡主还要小上一岁。
靳小荷看着他额头上冒出来的涔涔冷汗,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行了。”她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口,叮嘱到,“这个月且记得好生养着,每隔一日换一次药。”
池暮坐起来,声音因忍痛而极其低哑:“谢过靳大夫了。”
小童推开了门,浓烈的药味散开。
朝笙望向靳小荷。
“先前让他好好养着……”靳小荷斟酌着开口,“又是火毒,又是寒气,现如今又新伤,仔细以后真留下病根。”
她走到朝笙身边,轻声道:“郡主,原我也不该说,只是您救了他,本是积德的事情,可一边又把人折腾成这样——若老太爷老太太在天有灵,怕也不赞同您如此行事。”
靳小荷与露葵,皆是朝笙在青州的时候,她的外祖为她挑的人,与昌乐王府则没有半点因缘。
因此靳小荷也好,露葵也好,都有时时劝诫这位素以跋扈闻名的郡主的职责在。
靳小荷来时还惴惴,因为她从前有些畏惧这位郡主。
宿朝笙的跋扈她亲眼所见,青州的纨绔皆吃过宿朝笙手中马鞭的苦。
生来就是上位者的人,行事无忌,从来都要少些同理心。
可这位郡主回洛都的途中救了个马奴后,仿佛慢慢有了些人味了。
朝笙默了一瞬,才懒声道:“知道了。”
靳小荷轻轻松了口气,露出个浅淡的笑来,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能在一位郡主面前如此放松,连忙敛容。
等到岁末将至时,池暮的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砚白有好些日子没去照顾,等他再去牵这马儿时,砚白又露出副傲且骄的模样,并不怎么搭理他。
他难得有些无措,望向在一旁看热闹的朝笙。
她似乎已适应了洛都的冬天,初次见时,还拢着白狐裘,今日,居然是一身利落的薄锦,衬得她格外的清爽。
养病的这些时日,他很少能见到她,听说郡主仍去书院,那些纨绔们果然如她所料,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
于是池暮对她又有了一点新的认知。
朝笙看够了小马奴的一点窘迫,才道:“今日也不是让你来陪砚白玩的。”
露葵引着一个高大消瘦的男子走了过来,那男子虽算不上魁梧,然而步伐有力,池暮甚至能听到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和他的父亲很像。
他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落在了这个人身上。
走近了,才发觉这人的背上负着一杆□□。
“草民魏巡,见过郡主。”名唤魏巡的中年男子恭敬地行了个礼。
“魏巡原是金吾卫的枪术教习,后来退了下来。”她看出小马奴的好奇来,开口解释。
此时,两个护卫捧着长匣上前来。是黄花梨木的长匣,长约七尺,池暮感到一丝不可置信,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
“打开它看看。”
朝笙仍是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模样。
少年伸出了疤痕纵横的手。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杆通体六尺余的□□,枪尖扁平如梭,寒光冽冽,枪杆粗约三寸余,乌沉木制成,杆尾的铁鐏铸成了梅花的式样。
只消看一眼,他就知道这是一把能破云劈海的枪。
他想起他的父亲在院中如何挥枪舞就。
池暮握住了这杆枪,他稍一用力,便轻易将□□举起。
魏巡一直在观察着这葛衣的少年,他因金吾卫里的内斗,被夺了教习的职位,一身枪法无人问津,被这位郡主以白银三千聘了来,说让他教一个人枪术。
他以为会是昌乐王府的世子,她的弟弟。
那是洛都有名的纨绔,平康坊中的豪客,说不失落是假的。
但魏巡见到了一个不知名姓的小马奴,他轻而易举,举起了那杆乌沉木与玄铁锻出的□□。
然后他听到那位郡主说:“小马奴,以后魏巡就是你的师傅。”
“我说了啊,若谁欺负了你,你只管咬回去,以后,可别再给我丢人了。”
而那马奴定定地看向那位郡主,最后用力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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