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巡在金吾卫中不知教过多少人枪术,其中不乏有天分出众者,靠从他这儿学到的一身枪术就此立足于洛都。
然而他们都比不过池暮。
魏巡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少年是那位郡主的马奴,不知如何入了郡主的眼,得以学习一身本领。
他于是了然,毕竟这些皇室世家出身的人,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
今日这位郡主青眼于池暮,也许明日就腻了。
他看向院内的人影。少年身姿挺拔隽秀,手上一杆乌银的长/枪寒星烁烁。不过月余,这杆雁翎枪他已能如臂挥使,枪尖扫过院内的落叶时,奋疾如飞,势险如雷。
魏巡不由得叫了声好。
“池暮,与我试试!”他背负的长/枪悍然而出,话音未落,向池暮奔杀而去。
几乎就在一瞬间,池暮回身,枪尖一淌,圆融似水。他见识过自己父亲的枪法,知道魏巡亦是一位优秀的师父,因此他学得很快很好。
长/枪回旋如浪,挡住了魏巡全力的一击。魏巡不由得更加兴奋起来,他向后退去,挥转手中的银枪,然而池暮不给他第二击的机会。
握住了手中的武器时,池暮觉得自己好似在这个世上重新多了依仗,冬夜的梦魇也只等着他去劈开。
他进锐如雷,向前扫去。
魏巡震惊于他的速度,但到底经验老到,魏巡横枪,挡住了这一击。
“好!”
师徒切磋,点到为止。
池暮并不恋战,他利落收枪,恭恭敬敬地与魏巡行了一礼。
“刚刚是我心急了。”他声音仍有些哑,却不见颓唐,“若是在战场上,您刚刚只要拨枪/刺去,我便败了。”
魏巡露出赞赏的神情,他并没有告诉池暮,其实他的虎口,因刚刚那一击而震得发麻,若是真刀真枪的战场,胜负犹未可知。
何况,池暮才十四岁。
这样好的天赋,这样俊的枪法,若终其一生只是一个马奴,多可惜。
“池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出路。”魏巡忽然道。
池暮看向他的师父,这月余的相处里,他得知魏巡的仕途并不顺,一身的武艺卓绝,却败给了官场的倾轧算计。但纵使落魄,握住了手中银枪时,依然有飞扬的底气,一如他的父亲,一身沉疴,潦倒如斯,却也要诵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
他眸色渐深。
出路对他来说是个很遥远的词。
一开始,在冬夜里的曲江里时,他想活下去。
后来,被朝笙救起,他说他愿做他的马奴。
但其实他不可能永远做一个马奴。
一个马奴是无法复仇的。
他的仇人坐在高高的庙堂上,并不在意蝼蚁们的死,不在意被火烧死的池鱼。
但他不能,那不是蝼蚁、那不是池鱼,那是他的父母。
疤痕交纵的手握紧了长/杆,魏巡以为他只是因卑贱的身份不甘心,遂重重的叹了口气。
“我瞧,那位郡主似乎并不算不好相处。”他劝慰着池暮,“是因不想看你受欺负,才给你寻了我这么个师父。本质上是与洛都的纨绔们斗气。”
“但到底,她没把你当个只能自生自灭的玩意。”
池暮敬重教他枪法的魏巡,并未反驳。
然而少女的话犹在耳畔,他想,她仅仅是为了她的尊严吗?
他知道,答案并不如魏巡所言。
魏巡在金吾卫时,见多了宣朝的贵人们如何轻贱奴仆、平民、乃至士子。
“好好学着本领,以后给郡主当护卫长,比当马奴强多了。”以池暮的天赋,假以时日,一身枪术必可势如破竹。
可他不说让池暮从军从戎,博出功名。
如今狄人北望,朝廷主和,曾经拥兵西北的永宁侯府都化作灰烬,一个毫无出身背景的小马奴,纵是武艺卓绝,也不过是去边境送死。
池暮无法与任何人言说他的家仇,他也知道魏巡的苦心,遂应了下来。
“我知道了,谢师父指点。”
魏巡点点头,见暮色渐沉,风乍起,朗声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先回去了,你师母今儿做了酒酿圆子,催着我早点回去。”
若圆子坨了,魏巡还未回去,魏夫人保管会念叨他半天,最后免了他的晚饭。
池暮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圆子当然不是一年四季都吃,洛都的人只在冬日吃,冬天的小摊上不是羊肉汤胡麻饼,就是酒酿圆子了。
若是自家也做,则是因元夕将近。
自他被朝笙从曲江里带到昌乐王府,竟也有两月又七天了。
葭月已去,元月方始,而春日似乎也在望了。
他想起今日去书院前,朝笙让他早些去梅苑外的墙下等她。
“不要告诉露葵,砚白也别带——不然那丫头会起疑心。”朝笙早上特地悄悄和他说的,“若露葵问你为何出门,只说是去找小荷大夫复诊。”
他伤早就好了,也没有那样娇气。
朝笙看出了他的疑惑,还想说什么,露葵捧着个红罗销金袍帔出来了。
“今日书院考试,郡主且穿暖和些,别手冻僵了耽搁了答题。”露葵苦口婆心,颇有希望自家郡主一文惊人的殷切。
朝笙任她给自己披上短帔,笑道:“哪有那么冷?”
露葵给她系上领结,撇撇嘴:“我的好郡主,到底是冬天。”
池暮知道朝笙向来很纵容露葵,他看着这速来恣意随性的郡主从善如流地换上大袖短帔,末了,却对他使了个眼色。
他了然,朝笙遂放心地去书院了。
元夕前后,大概是洛都最热闹的时节。池暮从角门出了王府,向兴庆宫前的昭文书院去了。
露葵正在和蓝玉祈祷朝笙结业的考试成绩不要在贵女中显得太差劲,并未在意小马奴的去向。
夜色还未降临,长街上,灯已经依次亮起。
洛都一年中最自由烂漫的时节来了。璀璨辉煌的灯节将持续整个元月,给这肃杀的冬夜平添热闹的烟火。
梅苑外,梅花仍开的盛大,一个月前的闹剧并不影响它的开放。
池暮如朝笙所说,等在了高墙下。许是因今日是结业考试的缘故,书院格外的安静,夫子的诵读声全然不见了。
他并不觉得无聊,少年的耐性很好,何况忍耐已是他人生的必修。
忽然头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马奴,你来得正巧。”带着调笑的意味。
池暮有些惊讶地仰起头,看到墙上坐着这位郡主,她似乎不觉得自己离经叛道,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我才刚爬上来。唔,露葵没问吧?”
他摇摇头:“露葵姐姐在府中等你考试回来。”
朝笙笑不出来了,颇有些心虚的模样。
考试还未结束,然而洛都的灯会就要开始了,朝笙不想错过。
不过昭文书院的夫子们松散了一年,知道在结业考试这天不能让纨绔们恣意得太难看,遂今日管得格外严格些。
“你站好,接住我。”朝笙支使池暮已十分习惯,她知道这小马奴虽然骨子里压着狠,在她面前却乖,很难说个不字。
到底墙高,爬上去还好,跳下去委实需要有个人接着。
她看到小马奴叹了口气。
“那冒犯了。”他有些担心这位郡主,然而她能骑烈马,一手马鞭甩得利落,他并不该不信任她的胆量与身手。
池暮只好张开手,做出接住她的的姿势。
朝笙果然和他所认知里的贵女全然不同。
见他已站好,这位郡主便不再犹豫,她向下纵身一跃,飞跃时带起的气流激起少女如云的裙摆,朱罗金帔也被扬起。
池暮不由自主地望向她。
养好了伤,又练了一个月的枪术,他早不是初见时的狼狈孱弱。
掩盖在玄色的衣裳下,是绷紧的手臂上流畅有力的肌肉。
他脚尖微动,向前倾去,接住了这位太过任性的郡主。
她柔顺的额发也飘起,连腰间的环佩都嗡嗡作响。
朝笙凤眼微弯,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接得住。”
少年的手臂十分有力,朝笙已依稀能窥到个日后驰骋疆场的将军的影子。
“三千两银子没白花。”
她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爱逗弄人。
池暮抱着她,几乎能感到她的笑声贴着耳朵,呼出来的热气在干燥的冬日格外潮湿,缭绕在他的鼻尖久久不去。
她比之乌沉木与玄铁铸成的长/枪,简直像一朵轻而暖的暮云。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唐突,就算朝笙仅仅把他看作一个马奴,而不是一个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郎君。
他有些欲盖弥彰的放下了这位郡主,怕她一时间站不稳,又忍不住把手放在她身后虚虚地一扶。
然而她全然不必他这样小心。
朝笙随意搭在了他手上,便轻盈地站定了。她发觉他的手上除却疤痕还有薄薄的茧,当她被精心养护的指尖落在他掌心时,薄茧的触感便格外明显。
不过,她也仅仅只是借着他的手站稳罢了。朝笙很快收回了手,向前走了一步:“小马奴,我今天特地翘了考试,就是为了去朱雀大街看灯会。”
“走吧。”
她想,可不能再逗他了。
朝笙神情自若,仿佛没有看到他通红的耳尖。
而他竭力忽视自己耳尖过于热的温度,忽视自己心跳声如雷,一如既往地、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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