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成煜脚步微顿,跟在他身后的年九福没看路,一头碰在门柱上。
只听“哎呦”一声,威名赫赫的年大太监便撞红了额头。
萧成煜冷淡的凤眼一扫,直直看向年九福。
眼眸深处虽依旧平淡无波,但年九福却清晰从他眼睛里看出两字:蠢货。
年九福:“……”
这真不能怪他,谁知道殿下会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是一门心思跟着走才撞了头的。
年九福找补似地轻咳一声,忙推开房门,镇定朗声道:“太子殿下到。”
待得话音落下,萧成煜已经绕过梅兰竹菊苏绣屏风,高大的身影一瞬出现在雅室之内。
他步子太快,从年九福碰头到他进内室,不过两吸光景,即便沈轻稚反应再快,这会儿也还没来得及起身,正软若无骨地躺在贵妃榻上,眼波流转地逗弄银铃。
萧成煜一进门就看到这般场景,他那双深邃的凤目便凌厉冲她扫来。
沈轻稚:“……”
沈轻稚原想起来给萧成煜行礼,但转念一想,反正这般模样瞧也瞧见了,不如就把慵懒做到底。
她完全不惧怕萧成煜氤氲着冰山的眸子,慢条斯理的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来,脚上微微一绊,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一头扑进萧成煜结实宽厚的怀中。
“哎呀,”沈轻稚声音柔媚,“妾失礼了。”
萧成煜只觉一阵暖香扑来,闻过一次的苏合香侵入他鼻尖,柔软而温热的佳人紧紧贴在他身上,软若无骨似得,惹得他不得不伸出手,扶在了沈轻稚腰上。
大手一揽,直把她整个人禁锢在了怀中。
萧成煜垂下眼眸,正巧看到怀中的小狐狸仰起头,眼尾的殷红媚态钻入他眼中,她脸上擒着羞涩的笑,声音却妖妖娆娆,似要把他的魂魄勾走。
“殿下可别生妾的气。”
萧成煜定定看着她,手上一用力,把她整个往上提了半寸,让她整个人都依附在自己身上。
“嗯。”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孤怎么会生爱妃的气?”
两个人你来我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萦绕在雅室之内,戚小秋和年九福等人很是镇定,都眼观鼻鼻观心,垂手肃立,一言不发。
只有银铃似是看傻了,站在边上回不过神来。
好在,萧成煜并未想要同沈轻稚重复侍寝那日的勾缠,他只是又看了沈轻稚一眼,便松开了她。
青天白日的,也不好勾缠什么。
萧成煜自顾自坐在贵妃榻另一侧,指了指沈轻稚原来坐的位置,沈轻稚便过去坐下,殷勤地给萧成煜倒茶。
“殿下,今日的云山雪峰很是清润可口,殿下润润嗓子。”
萧成煜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在做什么?”
他问的是那个被丢在一边的绣绷。
说起这个,沈轻稚便很得意地拿起绣绷,炫耀给萧成煜看:“殿下之前不是很喜欢我做的荷包,我想着闲来无事,再给殿下做一个,两个荷包殿下可以换着戴。”
萧成煜看着绣绷上乱成一团的图案,沉默片刻,道:“不错,这乱石绣得很是凌厉。”
沈轻稚:“……”
沈轻稚有点恼了:“殿下,这是兰草。”
萧成煜:“……”
萧成煜随手把绣绷放在一边,假装刚才自己什么都没说,很快便换了话题:“有些饿了,传膳吧。”
沈轻稚不问他为何要召自己来,他也不问沈轻稚是否知道自己为何而来,两个人仿佛多年老友那般心有灵犀,只要一个眼神,便不需多言。
毓庆宫有自己的御茶小膳房,除了定例要从御膳房走,其余菜品都可以从御茶小膳房出,萧成煜喜欢吃什么,就能吃什么。
两个人一直安静无话,待萧成煜在膳厅坐定,才指了指身边的凳子:“一起用。”
这算是赐膳了,沈轻稚便福了福,道:“谢殿下赏赐。”
说罢她便坐了下来,异常端庄娉婷地坐在萧成煜身边。
沈轻稚的容貌在宫中数一数二,加之她身量高挑,气度斐然,如此陪坐在萧成煜身边,只得佳偶天成四字,自是万分相配。
能在萧成煜身边不被他气势压垮的女子,还真不多见。
年九福心中暗暗嘀咕,手上却忙个不停,他亲自上前,一把掀开桌上正中的暖锅。
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沈轻稚扫眉一瞧,便见是一整锅的红烧牛腩羹。
这是今日的主菜,除此之外,还有六道热碟,六道冷碟,以及另外一桌上摆放的点心、果品、小菜。
除了这道香气扑鼻的红烧牛腩羹,桌上还有几样沈轻稚爱吃的菜——葱烧海参、醋溜鱼片、炙烤鹿肉,八宝烧鸭以及几样时蔬青菜。
尤其是油焖春笋,做得当真是漂亮清爽,沈轻稚的目光两次落到那道菜上,最终还是挪开了视线。
进宫这么久,今日这一餐,算是最丰盛的了。
萧成煜执起筷子,道:“开膳吧。”
此时另一名尚膳中监早就洗净手,规矩地侍奉在萧成煜身边,先给他盛了一碗牛腩羹。
沈轻稚身后伺候的是戚小秋,这两月来她虽也摸了摸沈轻稚的口味,但春景苑的饭食并未有如此多花样,她只能凭着刚刚沈轻稚的眼神给她添菜。
沈轻稚是知道如何用膳的,她喜吃什么,夹起时筷子就会略顿片刻,好让戚小秋记住这道菜。
如此一来,她用起饭来就很慢,却越发显得细嚼慢咽,仪态端方。
待得桌上所有的菜品都尝过一遍,沈轻稚的目光便落到了醋溜鱼片上。
她喜吃酸甜口味,纯酸纯甜也都喜爱。
于是,戚小秋就又给她夹了几次醋溜鱼片。
沈轻稚好不容易品尝到了美食,自是敞开肚子吃,待到用过六分饱,她碟中空空,戚小秋却并未给她添菜。
沈轻稚疑惑地抬起头,就看到萧成煜正淡淡看着她,而她,则因为正在咀嚼口中之食,显得脸儿圆圆,腮处鼓起可爱的弧度。
萧成煜吃饭速度很快,他不耐烦在膳桌上浪费时间,此时他已吃完了两碗碧粳米,原想落了筷子叫撤席,却被年九福好一顿挤眉弄眼,这才注意到身边这个……小吃货?
萧成煜沉默看着沈轻稚,末了问:“入宫多年,是否一直不曾吃饱?”
沈轻稚差点没把口里的饭呛咳出去。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吃完,难得有些尴尬:“我……我只是贪嘴。”
沈大小姐什么都好,就是贪嘴的毛病改不了。
入宫这些年虽未饿着自己,却到底没有品过美食,她嘴里淡极了,今日好不容易见了这一桌琳琅,自是不肯放过。
萧成煜:“……”
萧成煜难得松了松眉头,所幸放下筷子,道:“孤并非训斥你,你继续吃用吧。”
若是平日,殿下放了筷子,就要撤桌,但沈轻稚得了萧成煜的口谕,便能继续吃。
只不过,一口牛腩还没下肚,沈轻稚就受不了了。
她无奈地抬起头,可怜巴巴看向正盯着她看的萧成煜:“殿下,您如此看着我,我吃不下去。”
萧成煜眉目舒展,唇角也有了和煦的弧度,他心情似是极好,还有闲心戏弄她:“你不是不怕我?”
沈轻稚脸上立即摆出可怜巴巴的笑容,她抿了抿嘴唇,声音也带着讨好之意:“我怎么会不怕殿下,我可怕了,殿下如此威武天成,让人心中甚是畏惧。”
她这马屁拍的,当真是不同凡响。
萧成煜只道:“哦。”
沈轻稚:“……”
沈轻稚心想,如今已经吃了六分饱,差不多就算了,省得坐在这被他盯着看,一会儿吃进去的怕不是又要吐出来。
看沈轻稚要落筷子,萧成煜突然轻笑一声,他伸出手,冷不丁在沈轻稚的脸颊上轻轻一捏:“你吃吧。”
说罢,他便起身,到一旁的茶桌边坐定。
年九福殷勤地上了瓜子核桃,站在边上给萧成煜砸核桃吃。
沈轻稚这才发现,萧成煜这样的人,居然喜欢嗑瓜子。
不过萧成煜已经大度让步,沈轻稚也不好多耽搁太子殿下的时辰,因此她看了戚小秋一眼,戚小秋就会意继续布菜。
沈轻稚吃饭速度不快,一顿午食用下来,差不多三刻过去,她才意犹未尽放下筷子。
她心满意足,起身来到萧成煜身边,冲他福了福:“谢殿下恩赏。”
萧成煜手里啪地捏碎一个核桃,然后把那残碎的核桃皮扔到桌上,从里面慢条斯理寻核桃肉来吃。
“没想到,”萧成煜道,“你还挺能吃。”
沈轻稚一噎,她如今是沈彩,是曾经的孤女,从小嘴里亏欠,因此无论怎么吃都吃不胖。
也正是因为以前的亏欠,沈轻稚在吃上便更执著,怎么也不肯亏了自己,亏了小沈彩。
不过这会儿一听萧成煜的话,怎么把她说成了贪吃之人,实在是不太好听。
沈轻稚眼睛一转,她用衣袖一掩眼眸,声音也带了些哽咽:“我少时无父无母,在荣恩堂里长大,虽未饿死,但总是吃不饱的。”
沈轻稚声音沁着泪意,眼角当真挤出一抹泪来,显得委屈又可怜。
“如今进了宫,终于可以吃饱穿暖,我觉得很是幸福,”沈轻稚道,“也是皇后娘娘慈和,殿□□贴,我才能有今日日子。”
沈轻稚说到这里,眼角泪珠晶莹而落,她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眸看向萧成煜,言辞恳切。
“我很知足。”
一顿饭,倒是给了沈轻稚表忠心的机会。
萧成煜手里盘着核桃,面上淡淡,似不为所动,但若要仔细去看,他浅淡的薄唇唇角,却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美人垂泪,当真惹人心疼。
萧成煜轻轻嗯了一声,末了道:“毓庆宫有小膳房,你想吃什么,只管点菜便是了。”
如此说着,萧成煜利落起身,大踏步往外走。
“孤难道还养不起女人?”
————
沈轻稚听到萧成煜这一句,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所知道的萧成煜,总是冷若冰霜,除了国事和帝后,似乎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今日倒是能听到他这么玩笑一句,也是难得。
萧成煜走了,沈轻稚却不能立时便走。
年九福老奸巨猾,让小徒弟跟上去伺候萧成煜,他自己则来到沈轻稚面前,道:“奉仪小主,今日的午膳小膳房预备得有些多,殿下又不喜浪费,多余的点心果品小主便带回去吃用吧。”
沈轻稚眉头一挑,立即便满脸欢喜。
“殿下真是好人,多谢殿下赏赐。”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萧成煜是好人的,年九福强忍着才没笑出声,却也吩咐小黄门:“好生伺候沈小主。”
待他也走了,沈轻稚才扶着戚小秋的手起身,徐徐行至点心桌前。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点心、糕点、水果以及各种奶品,沈轻稚这下是真的很诚恳:“殿下是个大好人。”
这一顿连吃带拿,沈轻稚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回去路上可谓是满面春风,路过宫人瞧见她,虽心中好奇,却也不敢多看,只乖顺地在边上屈膝行礼。
沈轻稚颇为和善,笑着同人颔首,然后便回了自己的左侧殿。
待回了殿中,沈轻稚只坐下吃了口茶,便对银铃道:“把人都喊来吧,趁着还未及午歇,先认认人,也好心中有谱。”
银铃面上一喜,忙道:“是,我这就去。”
不多时,银铃便领着几人匆匆而回,她们跟着银铃一起进了明间,规规矩矩站在堂下。
银铃刚已熟悉,这会儿却还是先行同沈轻稚行礼:“小主,我是毓庆宫一等宫女银铃,入宫便在年大伴手下当差。”
沈轻稚点头:“好。”
戚小秋就上前一步,给了赏赐。
银铃后面是个圆脸宫女,瞧着刚刚双十年华,她略有些丰腴,衬得那张圆脸更是富态喜庆。
她笑眯眯对沈轻稚行礼:“小主,我是毓庆宫二等宫女铜果,一直都在小膳房当差,此番被年大伴差遣过来,专侍膳。”
沈轻稚眼睛一张,脸上笑意更浓:“好。”
后面还有两个十七八岁的三等宫女以及杂役宫女,另外还有两个小黄门,专管粗使体力活计。
三等宫女侍奉不到沈轻稚身边,不过也瞧着都很利落,个高的叫海棠,矮个的叫迎春,都是花名,也很好听。
沈轻稚挨个给了赏,银铃才上前两步,领着众人给沈轻稚行大礼。
沈轻稚笑着道:“今日头回见,倒是瞧着都是好的,以后一宫而处,自是缘分。”
沈轻稚说着,轻轻抿了口茶,润了润口继续道:“我也不求什么忠心不二,不要什么誓死维护,我只要……”
沈轻稚眉峰一挑,身上经年累积的威压尽显,她凌厉的眉眼落在众人面上,一个不落,全都看过一遍。
安静的明间内,只听她一人声音:“我只要你们当好差,做好人,往后有我的前程锦绣,就少不了你们荣华富贵。”
“如若有人生了二心,亦或者瞧不上我这小小奉仪,那就趁早开口,我定好言相送,绝不挽留斥责。”
“但若你们阳奉阴违,背叛我沈轻稚,我一定叫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生不如死。”
沈轻稚说到这里,堂下跪着的众人皆是一抖,戚小秋适时给她续上新茶,声音低沉有力:“小主的话,你们可听明白了?”
宫人们立即行大礼,异口同声:“是,奴婢领命。”
见过人,沈轻稚就让她们个忙个的,只把银铃和铜果留了下来。
铜果很会看人脸色,见沈轻稚并非自己说得那般狠辣,待人都走了,立即便献殷勤:“小主,我原在小厨房学了五六年光景,白案工夫了得,就连热菜也会一些,您喜欢吃哪口,我尽量给小主侍弄,保准让小主高兴。”
沈轻稚睨了她一眼,勾唇一笑,道:“你这名字倒是可爱。”
她如此说着,转头看向戚小秋:“人家一个银一个铜,可不是要给你改成金秋?咱们好凑个金银铜,多富贵吉祥。”
她这么一打趣,身上那股子威压瞬间消散,只剩下平易近人了。
戚小秋却一点都不恼,也跟着她逗趣:“戚金秋也好听,小主要给我改名,明儿我就去尚宫局更名,小主可要给我改名赏银呢。”
沈轻稚伸手拍了她一下:“贼妮子。”
如此逗弄着,几人都笑了。
沈轻稚其实一听就知道,无论是银铃还是铜果都是毓庆宫的老人,她们同外宫并无勾连,入了宫便伺候在萧成煜身边,属于毓庆宫的嫡系。
从嫡系里挑出这么几个得用人,又送到沈轻稚身边,足见年九福的重视,也足见萧成煜知道皇后真心。
只要他心里有数,沈轻稚便知道要如何行事。
玩笑几句,在场众人皆欢喜起来,沈轻稚才缓缓开口:“如今你们跟我了,就是我沈轻稚的人,想必年大伴早先也已经叮嘱过,是否?”
铜果与银铃对视一眼,两人一起颔首,银铃道:“小主放心,咱们都得了令,既来到小主身边,往后便是小主的人,决计不会有二心。”
刚银铃在前殿,已经默默瞧过沈轻稚是如何同萧成煜相处,也暗自瞧过萧成煜的态度,依她浅薄见地看来,她们这位奉仪小主以后只怕也能成为高位娘娘。
因为从一开始,太子殿下对她就没有任何厌烦之情。
思及此,银铃扯了一下铜果,领着她又行大礼:“小主,以后即便小主挪宫,咱们也跟着小主,还请小主接纳。”
这话说得讨巧又诚恳,沈轻稚闻言没立即答话,只是亲自扶起两人,道:“我之前所言,便已是接纳。”
此言一出,银铃和铜果皆松了口气。
沈轻稚道:“我特留下你们二人,正有分工打算,原在春景苑时,因我并无位份,只能由小秋一人侍奉,当时她十分辛劳,日夜都要当差,我很是心疼。”
沈轻稚并非客气示好,也并非收买人心,她只当真这么以为。
日夜连续当差,疲累困乏,那做什么都做不好,倒是得不偿失。
她自己做过宫人,当然知道宫人有多辛苦。
“如今有三员大将,倒也不用小秋一人日夜操劳,你们三个把差事分开,也好劳逸结合,皆能养精蓄锐。”
银铃听到她如此说,心中对这位奉仪小主越发敬重。
她道:“小主请吩咐。”
沈轻稚垂眸看向众人,少倾片刻便笑道:“小秋从前便跟了我,一直细心周到,事无巨细,她性子稳重,聪慧大方,又是皇后娘娘钦点,往后我身边便以她为首,库房行礼、杂役调遣以及所有大事皆由她管。”
“银铃温柔体贴,手艺灵巧,梳妆打扮便交由你。铜果是厨艺高手,活泼伶俐,以后日常茶水膳食便交由你。另外,日常起居便由你二人一起行事。”
“我晚上睡得沉,睡得也早,不用细心守夜,你们三人便轮换在贵妃榻上守夜便是。”
“如此,可有异议?”
沈轻稚按照她们的性子,很快便安排好了差事。
她如今不过是个奉仪,身边没什么闲杂大事,如此一分,三个人都能轻松许多,自来心情也会好。
果然,三人皆很满意,异口同声说:“恭受小主吩咐。”
话都说开,沈轻稚便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好了,若是有事便去忙,若无事便去歇,我也困了,歇个午。”
沈轻稚如今没有烦心事,这边刚一躺下,没多会儿工夫便已酣然入睡。
银铃倒是心细如发,领着铜果跟戚小秋询问沈轻稚的日常喜好,争取在小主醒来之前便烂熟于心。
一觉无梦,沈轻稚再醒来时,正是下午灿阳时分。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掀了床幔坐起身来。
在殿中守着的是银铃,银铃见她醒了,便端了薄荷茶上前:“小主润润嗓子。”
沈轻稚吃了口茶,终于醒了过来,道:“倒是很香。”
银铃笑道:“这薄荷茶是铜果自己研制的,里面加了蜂蜜和青梅,腌渍几日之后再来煮水,就不会有那么冲的冷意。”
沈轻稚点头:“甚好,甚好。”
她起了身,重新梳好发髻,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戚小秋从门外匆匆而入,刚一进来,便道:“小主,四位娘娘的仪驾在半个时辰前已到毓庆宫,刚已安顿好,命人过来左侧殿,召小主过去叙话。”
按照宫规,沈轻稚应当明日去给四位娘娘请安才是,与她一起请安的还有春景苑的侍寝宫女,到时候四五人站在那,倒是不会显得如何尴尬。
但现在,四位娘娘一起召沈轻稚一人,就显得耐人寻味了。
沈轻稚微一挑眉,转头对银铃道:“重新上妆,把那对红宝石梅花簪也戴上。”
银铃不疑有她,只按她吩咐办事,眨眼功夫,沈轻稚便又成了那个明艳美人。
她甚至还把那身水红的春衫换上,然后便领着戚小秋,大摇大摆一路行至右侧殿拱门前。
在毓庆宫中,守门黄门、宫女皆是萧成煜的人,他们自不会阻拦沈轻稚,甚至见了她,老远就笑着打千:“给小主请安,小主吉祥。”
第一次见,沈轻稚便笑着给了赏,然后便风姿绰约地进了右侧殿。
她刚一进去,就听一道严厉的女音响起:“站住。”
————
沈轻稚脚步微顿,却并未如她所言立即站住,倒是戚小秋微微松开搀扶着沈轻稚的手,垂手转身,平静向说话之人看去。
说话之人是个约莫三十几许的女子,她面长无肉,细眼微坠,薄唇紧抿,看起来异常刻薄。
戚小秋是沈轻稚身边的大宫女,从八品,不仅上有表姑瑞澜姑姑,她自己在尚宫局也是如鱼得水,颇有几分面子。
她因年轻和资历品级不高,但她毕竟不是唯唯诺诺性子,因此此番被人如此呵斥,即便对方年长,也并未立即吓得面无人色。
她只是飞快丢了一眼,略明白形势之后,便屈膝行礼问道:“不知姑姑可有事?”
这位面色刻薄的女子身上有很重的肃杀之气,一看便经常训斥手下人,她身穿素紫衫裙,身上并无多少绣纹,但若要仔细看,却能看出她衫裙上有着隐隐绰绰的团花织锦纹。
那是江菱闻名遐迩的织锦团花罗,大楚宫规、政令、官制严苛,但对百姓却并未有太过严苛限制,除几种异常珍贵的比如缂丝、金银丝绣,一年只十匹的天蚕罗等等,其余百姓皆可穿,但颜色和绣纹却不能僭越。
皇室不限制百姓穿着,但大凡百姓又哪里能买得起,他们大多都是棉麻穿着,不求美丽,只求实惠。
沈轻稚不知织锦团花罗在大楚价值几何,但戚小秋却知这布料一匹便值五十两,且不说裁缝手艺,单凭这料子,怎么也五十两余。
所以她一眼便断定这位必定是掌事姑姑,而且是娘娘们身边的掌事姑姑。
只是不知是哪位娘娘了。
对方大抵也没想到戚小秋把称呼叫对了,但她很快便把这一茬抛开,只皱眉道:“你们怎么可随意进出右侧殿?守门黄门如何会随意放你们进来?”
听到这话,沈轻稚不由勾起唇角,她终于偏过头来,望向斜前方的:“我得四位娘娘宣召,特地前来拜见,怎么?这右侧殿竟成了私宅不成,我拿着腰牌也不得进?”
她自不可能自己挂着腰牌,她的品级腰牌在戚小秋身上,也就是说,但凡知道戚小秋是谁,就立即知道她是谁。
一听她说是得召才来,那姑姑立即耷拉下眉眼,很不客气地从下倒上扫视她一遍,最后待目光落到她那明艳绝伦的脸上,眯成一条缝的眼睛也忍不住缩了缩。
美,真是美极了。
即便在储秀宫看到四位各有千秋的毓庆宫娘娘们,蒋敏也不得不承认,这位颇得恩宠的沈奉仪当真是艳冠群芳,无人能及。
难怪,难怪皇后娘娘这般喜欢她,太子殿下也对她青睐有加。
到底有一张好皮相。
蒋敏心中一滞,她一贯不喜这般狐媚样子,更别提这位奉仪还对小姐不利,因此,她自入宫一来一直压着着的嚣张气焰立即窜了上来,当即便张口道。
“你好大的胆子!”
她声音又尖又厉,似要把旁人的耳膜穿破。
只看她气得满面铁青,声音越拔越高:“你一个小小奉仪,竟敢随意进出良娣娘娘寝殿,见了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还不见礼,如此胆大妄为,毫无敬心,当送至储秀宫再领教罚。”
大抵她声音太大,这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把前殿等候的众人引了出来。
右侧殿同左侧殿形制一样,只门庭宽阔,更为宽敞,两位良娣住前殿,两位良媛住后殿,皆是一左一右。
因刚才急速传召沈轻稚,因此两位良媛也至前殿而来,此刻四位娘娘都坐在前殿明间说话。
而这位蒋敏蒋姑姑,自是奉命前来等候,准备先给沈轻稚一个下马威,然后再领其入内叩见几位娘娘。
沈轻稚一听这话,立即就知道她是谁的人。
因此她淡定立在原地,垂手肃立,眼皮都不带抬一下。
直到数道脚步声响起,沈轻稚才微微偏过头,看到了从前殿出来的四位美人。
她并未认真端详,只是粗略那么一看,便飞速收回视线,状似万事不知。
蒋敏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原在蒋家时,她是大小姐身边的嬷嬷,伺候大小姐长大,家里上下都对她客客气气,哪里像这宫里的伺候丫头,不懂规矩。
她喘了口气,还待再训斥两句,便听到她身后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姑姑,莫要气坏身子,这都不是大事。”
这声音轻轻柔柔的,乍一听仿佛春日柳叶轻扬,但若要细品,却有种柳叶藏刀的凛冽寒意。
沈轻稚前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如今一听蒋良娣这话,立即便知她虽是在劝蒋敏,却意有所指。
蒋敏一听自家小姐出来了,立即便配合道:“小姐,是老奴不够矜持,惹小姐忧心了。”
她一开口,蒋良娣还未来得及说话,边上另一个高挑女子便开了口:“哎呦,都入宫受训一月了,怎么还小姐老奴的?蒋姐姐,怕不是储秀宫的课未听懂不成?”
沈轻稚余光看去,就见到开口之人身穿月白衫裙,身量高挑挺拔,头上简单束起发髻,戴了一顶莲花冠,显得素净又优雅。
她心里略一盘算,便知此人应当是贤妃的外甥女,五城兵马司都督之女章婼汐。
蒋莲清被章婼汐这么一怼,脸上倒是丝毫不显怒气,只她声音更冷:“不劳章妹妹费心我宫里事,我自家如何称呼,那是我自己的事。”
说罢,她定定站在月台前,垂眸扫了一眼遥遥站在回廊处的沈轻稚,然后才道:“都别在院中站着了,进殿说话吧。”
蒋姑姑看起来颇为严肃凌厉,但她又很听蒋莲清的话,并未多言便伺候她进了殿中。
待到几人都进了殿,章婼汐还站在月台前,饶有兴致地看向沈轻稚。
“你就是沈奉仪?”
沈轻稚这才冲她福了福:“是,我是沈轻稚,给章良娣娘娘见礼,娘娘万福。”
章婼汐似乎很是爽朗和气,她笑着说:“哎呦,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
她气字还没说出口,身边的年长姑姑便扯了她一把,制止了她未出口的话。
章婼汐唇角一僵,随即便轻咳一声:“好了,进来吧,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沈轻稚又福了福,待她也进了殿中,这才拍了拍戚小秋的手:“走吧,咱们去会会娘娘们。”
两人快步来到殿前,先在外面略一站定,然后戚小秋便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沈轻稚自己垂眸静立片刻,便抬脚跨入殿中,待前行三步之后,便停在堂下,微一屈膝行福礼。
同是宫妃,即便沈轻稚只有七品,也不用同高位妃嫔下跪。
“给蒋良娣娘娘、章良娣娘娘、冯良媛娘娘、张良媛娘娘见礼,娘娘万福金安。”
见她如此行礼,坐在主位上的蒋莲清微一沉眸,她并未看其他几个娘娘,只淡淡道:“起来吧。”
沈轻稚便直起身,规规矩矩站在堂中。
右侧殿的前殿明间宽敞而明亮,除了两侧的副座桌椅,首尾两侧共四处皆立了仙鹤薰炉,其中正袅袅燃着沉水香。
主位摆放两把圈椅,上座自是蒋莲清和章婼汐,下座左右各坐一人,应当就是两位良媛娘娘。
她们的姑姑和宫女都立在身后,人虽多,却并不显得拥挤。
整个明间里安静无声,很有规矩。
蒋莲清让沈轻稚起来之后,并未立即开口,她沉默地吃了口茶,然后便把茶盏放下,从身后蒋敏姑姑手里接过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扇着。
她不开口,旁人似也不能多言,沈轻稚就只能站在堂下,任由旁人一眼接一眼打量。
沈轻稚是什么人,她从不怕别人看,别人越看,可不就证明她越美?
沈轻稚面色不变,就那么站在那任由旁人打量。
就在这时,有人开了口。
出乎旁人意料,开口的并非心直口快的章婼汐,而是宜妃的侄女,太子殿下的表妹冯盈。
虽说一表出去三千里,但人家就是被宜妃娘娘推举入宫,硬要说是太子殿下的表妹也无不可。
她这时便开了口:“都说要见见奉仪妹妹,姐妹们亲热亲热,怎么人来了,却又谁都不说话,你们不说,那我便说了。”
冯盈很是亲和,瞧着特别和气,她笑起来有一对可爱的梨涡,怎么看怎么喜气。
“沈妹妹这么远走来定是累了,要说话,也得坐下说话不是?”
良媛只比良娣低一品,她们四个又是一起入宫,一起住在储秀宫一月,表面和气还是有的。
因此,她一开口,蒋莲清似乎才想起来这茬,道:“沈奉仪,坐吧。”
沈轻稚这才陪坐在末座,她一坐下,蒋莲清就立即发难:“姑姑,刚才因何起事?”
蒋敏便立即上前半步,一字一顿道:“回娘娘,刚我去回廊处迎沈奉仪,原想等守门黄门进来通传后立即便能接进,不用让沈奉仪久等,却不料突然在回廊处看到两个陌生宫人,我便立即上前询问。”
“只没想到……”蒋敏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还是果决说,“只没想到两个宫人并不配合,言辞犀利,让我顿觉不妥,立即就要劝阻不让两人进殿。”
蒋敏说着,向蒋莲清低下了头:“惊扰娘娘,是我错了。”
蒋莲清颔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又把目光放到沈轻稚娇媚的脸蛋上。
她目光微顿,随即却很温和地问:“沈奉仪,蒋姑姑所言甚是?你为何要如此行事?”
蒋莲清虽是询问,可话里话外,已经默认了沈轻稚擅闯右侧殿,并且同良娣身边的管事姑姑起了冲突,无论哪一条,都能让蒋莲清借机发难。
若是胆小怕事的,亦或者没什么见地的宫女子,定要惊慌失措,不知要如何应对。
但沈轻稚却觉得蒋莲清弄这一套很没意思,她原来还期待今日能有一场大戏,结果却只是这般小打小闹,当真还是太年轻了。
沈轻稚垂下眼眸,声音温柔清澈,却把话说得清清楚楚。
“回禀良娣娘娘,守门小黄门皆是毓庆宫旧人,自比我、比娘娘更知毓庆宫规矩,娘娘传召我,我应召前来,小黄门皆知,因此核对过我身边宫女腰牌,录了名册,自便请我入内。”
“哦,我忘了,娘娘刚入宫不久,对宫规还不熟悉,”沈轻稚眼唇轻笑,“我进宫多年,深得贵人教导,今日正得空,不如我给娘娘再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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