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树默然片刻爆发出一阵大笑，前仰后合，肩膀止不住颤抖。
怪不得呢，乌若淳会这般排斥姜晏，来时她就看出了乌若淳的不对劲，但没想到竟是这般原由。
以她这些日子对乌若淳的了解，可以想象到他听到这谣言时，脸上是多么丰富了。
正笑着，倏然背后一凉，她看见面前姜蔻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回过身看了一眼。
“……”
“姐姐在笑什么呢？”乌若淳眉眼弯弯低下头看她。
扬起的嘴角来不及收回就滞在脸上，她尴尬地笑了声：“没什么，你怎么跟上来了？”
乌若淳睁着双水灵灵的眼睛，很是无辜地看着她：“姐姐嫌我烦了？”
“……？！”她没有，她只是随口一说。
觉树正要解释，就又听他接道：“姐姐不会是在怪我打断了你与姜世子的独处吧？”话落，他还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姜蔻。
“没有，我只是在奇怪你怎么会突然来了这里？在府内时没听你说啊？”
觉树无奈解释，说好话来哄他，但她心里却也是觉着她这个“弟弟”有些黏人，不过，好在她并不反感。
毕竟有个人能时时同她说话解闷也是极好的。
“在路上看见你了，就跟过来了。”他倒是直言不讳。
“行吧。”觉树叹了口气：“那就……”
兀然，一声尖利的长嘶自楼下传来，紧接着又是踢踢踏踏慌乱仓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大叫着避开，朝着楼上蜂拥而至。
又是好几声凄厉的嘶叫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楼下的人几乎一股脑的全跑了上来。
觉树就站在楼梯口处，还未反应过来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胳膊上一阵力道，她被拽着朝旁边退了几步。
“姐姐小心！”乌若淳紧张但又可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觉树蹙额，看见好些人急匆匆地自楼梯口进入了这二楼，都是一脸的惊恐。
幸好方才乌若淳拉了她一把，不然定是要被撞倒在地，很有可能还会被踩死。
“发生什么了？”她喃喃低语。
“姐姐快看！”乌若淳忽而拉着她走到里处，趴在城楼边上，可以看清下边的景象。
只见一只黑色的强健的烈马发了狂一般到处乱撞，撞坏了外头的栏杆，没了束缚朝着空旷的野地狂奔起来。
其余的马好似被感染，在底下也躁动了起来，嘶鸣着想要冲撞围着的木栏。
觉树惊诧地看着这番景象，怎会突生如此变故？
“阿晏，阿晏呢？”
她听到姜蔻紧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她回身看去，只见姜蔻被姒昭围在怀内，满脸的担忧与惊吓。
她开始四下张望试图在人群内找到姜晏。
“若淳，你个子高，快看看姜世子在哪儿？”她扯了扯身边少年的衣袖。
少年满脸的不情愿，却看她一脸着急只好轻声“唔”了一声，也四下寻着。
姜晏气质出众，按理说该是极容易发现的，但她看了一圈却是没看见他丝毫身影，难不成他没有上来？
骤然，不知是谁大声喊了一声：“快看楼下！！”
觉树迅速回身，快走几步，抢在众人围上来前，挤到了这半人高的围墙边缘，兀然眼前出现一抹白色，面如冠玉的公子驭使着一匹红鬃烈马张扬肆意地飞驰出去，矫健的身形游刃有余地控制着马。
墨发凌乱地飘在身后，于这混乱中为其增添了丝不羁的美感。
“是姜世子！”
“姜世子去追那匹马了！”
“姜世子这马术果真超群啊！”
……
一声声夸赞漫漾在这混杂着尘土与檀木香味的空气之中，觉树望着那马上的少年，眸中划过一丝惊艳。
忽而，脑中一阵刺痛，眼前闪过一副画面，白衣的少年坐于马上，稍显稚嫩的脸沐浴在身后橘红色的霞光下，眉眼温柔，笑容惊心动魄。
她难受地揉了揉眉心，双手扶着围墙的边缘，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子。
刚才脑中闪过的人是姜晏？那是她以前的记忆？
脑中的疼痛愈盛，她闭上眼睛，嘴中忍不住溢出了轻轻的闷哼声。
——“阿晏，过两日也带我一起去骑马吧？我还从未骑过马。”
——“阿晏，君夫人今日又责备我了，你可以陪我说说话吗？”
——“阿晏，你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阿晏，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这里的人不好，她们总是欺负我。”
——“阿晏，我会努力活着，你一定要回来接我啊。”
青涩稚嫩的声音夹着纷乱错杂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交叠出现，她头痛欲裂，额前沁出冷汗，双手死死抓住围墙，白瘦的手背青筋凸起，身子止不住下垂。
猝不及防间，背后一阵力道推来，她惊呼了一声整个人失力朝前扑去。
“姐姐！！！”她听到了乌若淳大叫了一声。
出于本能，她下意识地在坠下楼之前，双手死死地抓紧了围墙的边缘，一只手因身子朝前坠而承受不住大力的扭转而脱手，而另一只手强忍住撕扯的剧痛反着抓住了围墙，不至让身子下坠。
乌若淳反应极快，推开了面前的人，迅速抓住了她的那只胳膊，试图将她拖上来。
觉树双脚止不住的扑腾，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她紧紧抓住乌若淳的手。
她听到城楼上的一片喧哗，听到了乌若淳吃力的闷哼，听到了姜蔻在着急的唤人过来将她拉上去。
“姐姐……别怕……我马上就将你拉上来……把另一只手给我……”
觉树努力地将另一只手递给他，几番错过才堪堪抓住。
就在她身子一寸寸往上挪动之时，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一道箭矢出弦的声音急急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直对着她这边而来。
下意识地，觉树感觉到了危险，耗费全身气力挣脱开乌若淳的手，而那支箭就在她松手之时插进了她方才所处的那面墙上。
“姐姐！！！”
“阿晏！！！”
一男一女两道声音传来，一道出于恐惧一道出于救人的希冀。
觉树身子往下坠，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从马身上纵身一跃，托住了她的身子，二人一同摔落，在满是野草的路面滚了几圈，才稳了下来。
“嘶——”
觉树疼得眉头紧蹙，倒抽了一口凉气，劫后余生的喜悦以及身上的剧痛让她眼角溢出泪水。
姜晏不顾身上的疼痛，立刻挣扎着爬起来，到她身边，查看她的情况。
“觉树……觉树……”
他小心翼翼地唤她，声音颤抖，紧紧抓住她的手，怕一不留神，她就没了，再也看不到她。
这可是他满心欢喜等了八年的姑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是他自小就放在心上的人，是他在听闻她的死讯时痛不欲生、后又听闻她未死后发了疯一样到处寻找的人。
觉树抬眸，看着他这已褪去稚气的脸，恍如隔世，扯了扯嘴角，报以微笑。
她吃力地将手抬起，想要碰一下他的脸，喉中火辣辣的疼，干涩的紧，她微微张口，唤他的小名，就像她方才脑中想起的那些一样：“阿……”
“姐姐！”一道满含紧张与担忧的声音将她从过往中抽离，引她入这真实的凡尘，她的手再度垂落下去。
乌若淳跑到她的身边，将她从地上扶起。
“姐姐，你怎么样？”
觉树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她方才在做什么？不过是一点零星的过往罢了，她就算记起又能怎么样呢？她现在可是乌苏灵，宋国六公主早就在几个月前葬身火海了，装作不认识对他对自己都好。
她扶着乌若淳的胳膊借力站起来。
“无事，索幸这楼仅二层，不算高，”她宽慰地拍了拍乌若淳的小臂，然后转身对着姜晏行了一礼：“多谢姜世子舍身相救。”
“……乌小姐没事便好。”
姜晏敛下眼底的失落，关切道：“乌小姐自这高处摔下还是赶忙去看看大夫为好，这边的情况在下自会查明真相，抓到那居心不良之人，给乌府一个交代。”
“诺，多谢姜世子。”
“唉。”
觉树叹了口气，方才从医馆里看完大夫，除了掌心有些擦伤外，其他都无大碍，这会儿坐在马车上，她的心神已平复了许多。
她一向心大，虽还有些被刺杀的心悸，但更多的却是为错过此次赛马的遗憾。
她满心期待而来，最后铩羽而归。
乌若淳看懂了她面上的神情，问道：“姐姐很想看这赛马？”
“嗯。”
乌若淳也颇为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也有些不甘，砸了钱进去，没看见姜晏是怎么输的。”
“嗯？你下注了？”觉树好奇地看着他。
“唔，我将今日带去赌……呃……带出来的钱全砸了今日姜晏赛马的对家。”
“……”觉树无语片刻：“你就这么认定姜世子会输？我看他这马上功夫甚好，这选马的眼力定然不差，万一你的钱全输了出去呢？”
乌若淳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那又如何？输了就输了呗，我是不可能会去压姜晏赢的。”
觉树腹诽道，不就是被传了一次闲话吗？虽然损了些名誉，但过了这么久了，他怎么看着还这般在意？可真是个记仇的人。
乌若淳盯着她的脸，思索了片刻，忽而轻轻地摸了下她的眼角，目光集中在那处，有些飘忽，好似想到了什么极为遥远的事。
“我记得姐姐幼时离开时这左眼下方是有一块红斑的，如今却是没了，我还是喜欢脸上有红斑的姐姐，看着会让我觉着亲近许多。”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眼底浮上一层阴霾。
觉树对上他的眼神，心中突地跳了一下，她为何感觉他话中有话？难不成他知道了些什么？
她稳住心神，似恼非恼地将他的手打开。
“没大没小的，你姐姐我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有红斑多难看啊，还让不让我出门见人了？万一我脸上红斑哪天又长出来了，可就都怪你啊。”
乌若淳愣了一下，眼底阴霾散去，笑意再次爬了上来。
“好啊，我还巴不得姐姐不出门呢，省的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接近你。”
居心叵测的人？他指的是姜晏？觉树哑然失笑。
前头拉车的马脖子上系了个铜铃，跑起来叮叮当当的响，好在车夫驭使得当，马车赶得很稳，故这声音不算吵闹，甚至还会有些悦耳。
良久之后，马车停了下来，铃铛声也在发出两声微弱的叮铃声后没了声响。
觉树知这是到了府邸，她跳下马车正欲和乌若淳一同进去，忽而另一辆马车也赶了过来，停在他们身旁。
车上下来一双黑色的登云靴，绿色的衣角，修长的身形。
宋玄烛迈下马车，回过头看向她，眸中划过一丝意外，但又迅速消逝，仍是那般清冷淡定姿态。
马车上又下来一人，年纪要长一些。
觉树同乌若淳走过去。
“见过爹爹。”
乌朗温和一笑，打量了一下他二人，问道：“这是去哪儿了？”
“应姜世子相邀，去了郊外看赛马。”
觉树敛眸回道，她感受到身上有一道冷冽地视线徘徊，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缩进衣袖里，暗道不妙。
宋玄烛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这番动作，蹙了蹙眉，但并未言语。
乌朗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在看向立在一边的乌若淳后，眉心蹙起，其间蕴着些怒气。
“你跟我去书房！”
乌若淳淡淡地应了声，想到自己昨日看见御史家的公子手上提了个笼子，里头装了几只蛐蛐儿，他看着新奇，想到姐姐该会感兴趣便强行从他手上“买”了回来，现在看来，御史该是同他爹告状了。
觉树有些担忧地看了眼乌若淳，乌若淳温和一笑，看起来很不在意。
乌朗同乌若淳父子二人走在前头，步子稍快，而觉树同宋玄烛跟在后面，步子稍慢，很快便拉开了距离。
到了庑廊的转角，四人分开朝着两个方向而去。
庑廊狭窄，觉树同宋玄烛并肩而行，二人衣袖时不时碰到一起，每次剐蹭都好似一面平静的湖面落下一片片随风飘扬的树叶，轻轻一点，漾起丝丝波澜。
“你今日同姜晏出去了？”
声音冷冷地，激得她身子骤然紧绷，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一脸心虚。
“我这些天一直在忙。”
觉树听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脑中飞速转动，他想说什么？难不成在抱怨他一直在外忙碌而她却跟别人出去玩乐？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听他接了后半句：“所以这些天可能对你忽略了些。”
觉树尴尬一笑，她方才到底在想什么？提起的心暂时落下，看来他没有生气。
“不过，”他倾下身，直直盯着她的眼睛，“你看起来好似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蹙了蹙眉：“真让人难过啊。”
觉树对上他的目光，她看见他眼中有一簇烛火在渐渐暗淡下去。
“不是的。”她立即反驳，想要守住那点点烛火。
“哦？难道说我们阿树有在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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