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木屋外犹豫了半天,方以寒想想便要推门进去,然而一转念又放下了手。
为了三虹湾实验室的事情,方以寒和冯静白起了争执。
他并非反对冯静白要将这所实验室关停的想法,只是不能接受冯静白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去达到这样的目的。
“那些辰侍的确伤亡惨重,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是知情者,”冯静白说这话时,平静至极的表情,方以寒还历历在目,“你知不知道,三虹湾实验室里作为实验体的‘蚀’并非是自然产生,而是各大家族自己挑选出的,氏族内所培养的年轻辰侍?
“这些死去的,或是重伤致残的,既是知情者,也是实验体候选。眼睁睁看着自己家族将同伴放入容器内接受实验,甚至作为下一个实验体安心等待,能理所当然地接受这样非正常事件的家伙,能活那么久,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方以寒并未想到,原来这些所谓的受害者,其实是加害者的同谋之人。
这样一个令人悚然的残酷循环,乍一听到,方以寒还有些茫然,等细细回味过来,背后的汗毛猛地立了一片。
但凡是一个正常人,以正常的思维,都不可能接受作为实验体生活,更何况这所谓的“生活”,是被关在密闭容器里,永不见天日。
……可是,虽然那些人的行为显得非人、不正常,然而只是为了找个理由顺理成章地关闭三虹湾实验室,冯静白就可以不管不顾他们的死活,甚至用这些人的血,去掩饰自己真正的计划。
方以寒第一次对冯静白的决策产生了怀疑。
他一直以来信任的朋友兼上司,从来都只会做出正确的事,让他去执行正确的任务,甚而让他认为,只要完全受冯静白掌控,就连除掉谁也是对的。
但那血流成河的场景日日夜夜都缠绕在他梦魇,当他质问静白的时候,对方那样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就像只是踩死了几只蝼蚁。
既然如此,那他冯静白,和这些丧心病狂的疯子究竟有什么区别?
突然地,方以寒对冯静白这么多年来的无条件信任产生了动摇,也对这种动摇感到了迷茫。
于是他下意识地去往亭山——因为这是最让他依赖的地方。
只是……他站在门前思索了半天,一想到进门去就要撞见辛卯,又不由自主收回了推门的手。
“哟,今天怎么想着来看老夫了?”
正抓耳挠腮之际,方以寒听见熟悉的苍老声线,不由一愣,随即挂上一抹苦笑,抬头道:“师父……”
千杼子双手背在身后,笑了一下,又扬了扬下巴:“行了……傻站着干嘛呢?赶快进来,你江师兄也在,你们俩也该很久没碰面了。”
他乖巧地“嗯”了一声,终于推开前院的门走了进去。
千杼子在前,方以寒跟在他身后,悄悄地四处观望着,却没找到心中想找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千杼子问了他一句近况却没得到回答,正觉得奇怪,于是转过头,见这孩子的眼睛到处看,立即了然,索性也不问方以寒自己的情况,而是状似无意地和他探讨:“你让云邈来教辛卯体术可算是找对了,最近那丫头体术进步很大,原本在云邈手底下过不了一招,现在能和他打上几个来回了。”
没想到千杼子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方以寒的脚步顿了顿,随后才道:“她原本就有成为辰侍的天赋,体术上的短板也只是一时的。”
千杼子闻言,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你对辛卯这姑娘的事情倒是很上心呐?以寒。”
方以寒一怔,双眼微微瞪大了抬头看向师父的背影,窘迫地垂眸,耳尖发烫,唇角抿了抿,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然后才答:“培养辛卯成为辰侍是塔主的命令,我当然得尽全力,为她请来我能找到的最好的老师。”
谁知老者被这话逗乐了,笑得两眼都眯起,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这孩子……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我……”他正要辩解,声音却戛然而止,视线越过师父的肩头,与那话语中字字句句都提到的当事人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辛卯见他一看到自己就噤了声,心里暗自好笑,面上却不显露,只是盯着他瞧。
她的眼神虽毫无波动,方以寒却觉得那目光如刀,似是要把他外面的皮囊全都剥离干净,只剩下他的心。
“嗯?以寒怎么来了?”江云邈突然从辛卯身后冒了出来,见到方以寒显得有些惊讶,“中央会议结束了?”
仿佛是江云邈提到了什么糟糕的事,辛卯发现方以寒的脸色难看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僵硬:“没,我把会议翘了。”
江云邈正低头摆弄自己的衣服袖子,听方以寒这么说觉得这事简直奇了,于是笑道:“哟?你居然也会把中央会议给翘……?”他话没说完,手肘处就被人敲了一下,诧异抬头才发现是辛卯干的。
他正要问,却见辛卯看都没看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方以寒的方向。江云邈愣了一下,发现不对,于是立即转头去看,旋即抿了抿唇闭上了嘴。
千杼子目光在三个年轻人中逡巡了几个来回,无奈地摇了摇头,出声打圆场道:“正好,他俩也训练完了,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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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卯、江云邈和千杼子三人猜测,方以寒在中央城区多半是遇上了什么事,于是平时热闹至极的餐桌难得安静。而闷头吃饭的方以寒却没发现,这三人趁他低头,互相挤眉弄眼,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
方以寒风卷残云般解决了碗里的饭,抬起头,这三人偷偷摸摸的动作立刻停了,纷纷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夹菜、喝汤。
像是没注意他们的细小动静,方以寒将碗筷一搁:“我吃好了。”
辛卯、江云邈和千杼子像是商量好了,眼睛一双双地擦着饭碗边沿扫向他,又端着碗,稀稀拉拉地应道:“嗯。”
方以寒见状一挑眉,心里暗自疑惑地问了一句“什么鬼”,继而转向辛卯,清了清嗓道:“咳……那、那个,辛卯,你吃完了的话,到后院去一下,我有事找你。”
还端着碗的辛卯一愣,而坐在她左侧和对面的两人,原本目光还在瞟着方以寒的神情,闻言立刻欻欻两道直戳辛卯脸上。
察觉到这突然扎到自己身上的眼神,辛卯两眼缓慢地挪着对上一老一少探究的眼眸,又迅速移开,咬着碗缘道:“知道了。”
方以寒点点头,把自己的座位推回原位,随后才离开。
辛卯长出了一口气,江云邈正要提醒她问问方以寒在中心城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千杼子先一步凑过去,连珠炮似的道:“卯丫头,他要是没告诉你,你等会儿找个机会,旁敲侧击地问问以寒那小子,发生啥事儿了,啊?”
还没等她应下,头发灰白的老人便皱起眉头,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孩子总是爱把事情揣在心里,闷着不说,心思又比其他孩子敏感些,就怕他哪天憋出病来。”
其实千杼子真的很关心方以寒。辛卯静静地看着师父,如此想着,一转头就瞥见江云邈也是欲言又止,抓了抓耳后又无奈抬眉的那副表情,分明也是想和辛卯说这个,没想到被自家师父截了胡。
辛卯笑了,说:“放心吧,我会好好问问的。”
赶走那几个想听墙角的人工智能后,辛卯一跨进后院就见到这样一幅场景——黑发的青年坐在石墩上,面色凝重地咬着大拇指指甲,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几秒,他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摇头说“不行”。
辛卯强忍住笑,尽力不让自己的嘴角往上翘,抬手蹭了蹭鼻尖深吸几口气,把面部表情调整好才走过去。
“找我有什么事?”
他有些窘迫,尴尬地捏捏鼻头道:“只是想……和你道个歉。”
辛卯疑惑地歪头:“嗯?”
他做了次深呼吸,随后目光定定地看着辛卯,认真地说:“你其实已经察觉到我那天对你的疏离态度了,对吗?”
“额……是。”虽然承认了,不过方以寒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反而让辛卯不敢与他对视了。然而一避开视线相交她便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要觉得不好意思?
方以寒苦笑:“我那时候还遮遮掩掩,却没想到早就被你看穿……”
这下辛卯倒是扭捏起来:“额……其实、也没有完全看透……”
至少江云邈告诉她的那些方以寒的心理活动,她一直都不知道。
“当时见到你使用自己领悟的飞踏游走的时候,我觉得你很厉害,很有天赋,”他一边笑着,眼底一边又隐隐流露出难过的神色,“我很羡慕你,但我发现自己心里对你更多的是嫉妒。”
辛卯愣住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自己……”方以寒痛苦地皱起眉头,“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和那些因心生恶意而肆意诋毁别人的人没有区别。我不该对自己的学生,自己的师妹产生这样的情绪……所以我想——和你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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