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杼子所叙述的那个故事,说短却也不短,但是要说长,却也不过是寰塔历史中所记载的无数事件中,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罢了。
听千杼子讲到他决定自己去救下那一百零七个被迫接受实验的孩子的时候,辛卯本想开口,然而动了动嘴唇后,又想到方以寒提醒她的话,也知道自己今天一开口就是憋不住怼人的话,于是便闭上了嘴,转而悄悄用右手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袖。
此时此刻,千杼子正巧停顿了一下,而方以寒也转过头去看她,对上了辛卯的双眼。
她盯着他,挑了挑眉,又朝着千杼子的方向撇了撇嘴。
方以寒见状,立刻明白了她想问的,随即无奈抿唇,向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之后这些孩子的父母呢?”方以寒适时地插了一句,“一共有一百多个孩子,时空域和寰塔不可能完全没发现吧?”
这句话像是刺中了千杼子心里最难受的地方,老者的眉头猛地皱紧。
稍稍犹豫了一下,他才开口。
“……这一百多个孩子,是实验负责人从时空域各处的孤儿院里找寻来的。”千杼子说,“他们伪造了各种不同的身份,在孤儿院办理了领养手续,将这些已经无父无母,失去了家的孩子从孤儿院带出来。你们也清楚,像这样的小孩儿,孤儿院的生活原本就算不上很好,如果有人告诉他们可以带着他们脱离苦海,那走不走,什么时候离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辛卯听完,嘴唇紧抿着,锁紧了眉头。
像这种处境的孩子,一旦脱离了孤儿院,那更是找不到之后的行踪了,更何况又是被带去实验室这样的地方。
也怪不得。如果按照师父说的,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少了一百零七个孩子,寰塔一时之间也很难发现。
可是……
辛卯的神色显得有些难受。
毕竟是这么多条鲜活的生命,要不是这些丧心病狂的人,这些孩子大可以活到和师父他老人家差不多的年岁,而不是在人生才刚刚开了一个头,还没有体会过生活的酸甜苦辣的时候,就已经落入看不见光的深渊里去。
像是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情绪蓦地低落了下去,方以寒别过脸,便看见了辛卯神情难过的侧脸。
他于是伸手,握住了她放在了膝盖被子上的那只攥紧的手,食指灵活地钻进了她的手心,温热干燥的手掌完整地将她的一整个拳头都包裹在掌心里。
辛卯愣了一下,随后怔怔地抬头看向他。
方以寒唇角微微翘起,朝着她点了点头。
辛卯明白他的意思。
事已至此,无论怎么做,他们作为后来者,其实已经无法挽回这个结果了。
他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将真相调查清楚,再尽他们所能,杜绝这样的悲剧再一次发生。
辛卯轻声地叹了口气。
江云邈稍稍瞥了她一眼,随即又问千杼子说:“那……最后您救出他们的计划,又是怎么会失败的呢?”
千杼子的眉心又是狠狠一蹙,沉痛地闭上眼,声线微微有些哽咽与嘶哑:“……是我考虑不周,我以为他们都会信任我的,结果……”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坐在千杼子对面的三人都已经知道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他熟悉的那一间房里的十个对照组实验体,因为接触久了,自然是全身心都信任他。
然而剩下的那么多人,又都还只是小孩子,不光是生理上,心理上也受过极大的伤害,一时之间要他们相信一个陌生人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
其实如果按照千杼子计划的路线逃跑的话,这一百零七个孩子是绝对能够全都逃跑的。
只是……信任,永远都是那个将人送上绝路的刽子手。
辛卯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憋了半天,终于还是长出了一口气,声线轻柔,语气听着像是在安抚:“……这不是你的错,师父。”
这么正经的语气一出口,倒是让在场剩下的师徒三人都是一惊。
江云邈和方以寒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发现两个人都是略微瞪大了双眼,随后又同时再一次看向了辛卯。
千杼子也是一脸诧异地抬头,一双苍老的眼眸注视着她,眼底似乎隐隐约约有感动在其中涌动。
辛卯一抬眼便对上了千杼子水汪汪的、带着感动的眼,立刻浑身都觉得不自在起来。
她有些不耐地抿了抿唇,耳根微红着,略微大声地说道:“额……!那什么,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个事情吧,情有可原,也不能完全怪在您头上不是?毕竟也是九十几条人命,让您一个人都背了去这未免、未免有点儿过分,所以……所以——”
方以寒闻言,却是笑了。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辛卯的话头,说道:“所以,辛卯觉得,您没必要把这些事自己都包圆了。”
辛卯本来还想辩驳一下,想证明自己也不是安慰千杼子或者是替他说话还是怎么着,然而转念一想,这越描只能是越来越黑,倒还不如闭嘴。
看到她抿了抿嘴唇,方以寒又笑了,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她的膝盖。
辛卯微微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一句话。
江云邈侧过头看这两人的互动,一来一回间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嗑到了”的姨母笑,还是带着些别的什么含义在其中。
“不管怎么说,卯丫头,”千杼子这下倒是主动开口了,眼中赫然是感激的神色,“还是谢谢你。”
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只是嘴上随口一说,千杼子都很感谢辛卯的这句话。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着调,但是他这几十年来的负罪感,的确因为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安慰而减轻了不少。
辛卯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叹了口气。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对着千杼子摆了摆手道:“您之前一个人背负这些,虽然我想象不到到底有多沉重,但是可想而知……一定很辛苦,也很痛苦。我这么轻如鸿毛的一句话能卸去你一部分的重担,那也算是——”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微微扬起头斟酌了几秒,随后语气不太确定地继续说道:“也算是我行善积德?”
这用词,才一出口就让余下的三人都无语地同时低头扶额。
江云邈更是没忍住,直接出声吐槽道:“……行善积德可还行?积什么德,积口德吗?”
这话虽然没什么恶意,但是让旁人听了,总觉得江云邈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说辛卯平时说话有点扎人。
不过辛卯和江云邈认识了这么久了,也知道自己这大师兄究竟是个什么性格脾气,于是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要是真在意积口德这个事儿,平时跟你们说话可不会这么不拘小节啊。”
方以寒闻言,弯了弯唇角,语气柔和地反问:“原来你也知道,平时和我们说话很不拘小节吗?”
江云邈听了,觉得自己刚才想的真是一点都没错——他刻意越过方以寒去看辛卯的反应——果不其然,一副被噎住的表情,仔细看看好像还有一点儿不服气。
但是煮熟的鸭子么,总是嘴硬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以寒,你说对吧?”
方以寒又是无奈又是有些好笑,看着她,语气带着点说不明白的意味应和她说:“是是,人类应当具备的美好品德之一么,是不是?”
而原本坐在了被盘问的位置上的千杼子,此时此刻也露出了和江云邈一模一样的表情。
然而过了几秒,老者却忽然反应过来,额角也是冒出了一点儿汗珠来:“你们几个……这就问完了?……额、真的都问完了?”
闻言,原本还在眉来眼去的辛卯和方以寒同时回过头看向千杼子。
这怎么听起来……好像师父还有什么要告诉他们的?
江云邈显然也是满心的疑问,只是面上却不显,仍旧是表情平静,不过一双手臂还是环绕在胸前:“您这话的意思是……还有些事没有和我们交代吗?”
千杼子微微垂首,眉头也稍稍皱起:“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是和李二柱有关的。”
“那个大爷?”方以寒听他这么一说,也跟着紧锁起了眉心,“除了他是当初唯一成功的实验体之一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没有告诉我们的吗?”
千杼子叹了口气,随后说道:“除了刚才和你们说的这些以外,还有就是……虽然他不记得之前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但是绝不能让他受到半点刺激。”
“?不会是……”辛卯微微眯起双眼,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而语气则是略带试探。
没等千杼子回答,方以寒和江云邈便同时压低了声线,接上了辛卯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会变成‘蚀’。”
三人齐齐望向千杼子,目光皆平静如水,然而千杼子却感受到了他们三人的询问。
老者与三人对视了一会儿,随即略显沉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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