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蒋小福骤然忙碌起来。
吴小顺是去不了堂会了,蒋小福临时改换他人,又忙着对戏。请的人不乏好角儿,都是心高气傲的,和自己班子里的人搭戏也就罢了,这种临时搭伙的堂会,彼此不熟,本来就难以配合,若是同台露面的几个人之间稍有嫌隙,这戏就得唱砸了。所幸蒋小福不讲人情,对戏严苛,又有唐衍文的面子,倒是一切顺利。
除此之外,蒋小福每天都像个老夫子似的,把王小卿叫到眼前来考教问询一通,就怕他年纪小,出什么漏子。
而王小卿,的的确确是个好胚子,口中唱词、手上姿势、脚下功夫,都算得上不错。
蒋小福对他十分满意。
如此忙而不乱,筹备到月底,总算是万事齐备。
唐府的花园子里有座戏台,表面看不算奢华,实际布局和用材都十分讲究。蒋小福最爱这处戏台,因为台前风景如画,更能衬托他的扮相,故而唐府举办堂会,他心里也高兴。
堂会头一天,蒋小福唱了《絮阁》。
这出戏是讲宠冠后宫的杨玉环,到絮阁发现皇帝和梅妃幽会,闯进去搜寻,搜不着人,只发现一只凤钗,由此拈酸吃醋地闹了一场,后与皇帝和好如初。
当初姓周的富商就是听了这一出,才说“史书没有骗人”。
成名之后,蒋小福极少唱它,只在唐衍文的堂会中得以一见。
所以他一登台亮相,台下就叫了好。
宾客们如痴如醉,仿佛杨贵妃撒娇卖痴的对象正是他们本人。蒋小福在台上俏生生地唱一句“为着个意中人把心病挑,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捎”,台下看客也就自认为是“俏东君”,乐滔滔欣欣然了。
严云生坐在台下,暂时忘记了对蒋小福的不满。
他偏头朝着身边的人说话,眼睛却盯着台上不肯挪动:“京师昆腔第一旦,蒋小福,蒋老板——”他与有荣焉地问道:“六哥,不错吧?”
身边这人,正是严云生那位远道而来、场面很阔的本家亲戚,叫做严鹤,在家行六,一般人都叫他六爷。
说是亲戚,其实只是祖上沾点亲故,实际两方家族早已一南一北,互不通信了。不过严鹤进京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帮严云生对付过一笔亟待偿还的债务,后来严云生发现两人竟是本家亲戚,年纪又相仿,顿时就亲上加亲,再开口就叫上了六哥。
严鹤,严六爷,六哥,不明白严云生在得意个什么劲儿。
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台上的杨玉环,没觉出好来,于是又垂下眼皮答道:“我不懂戏。”
其实,他见识过歌姬女妓,也听过莲花小唱,虽然不懂戏,也结识过几个颇有名气的小旦,在他眼里这些都属于女人,或是把自个儿当女人的男人。可他素来不好女色,那蒋小福在台上如何娇媚,在他这儿,也不过是另一款式的女人罢了。
严云生心想这位六哥果然是个生意人,不懂文人的风雅。因为受过对方的恩惠,他也不便多说,只能摇摇头,饱含遗憾地“啧”了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其实,严鹤对严云生也是有点意见的。
他知道北京城内大官的幕僚们都不可小觑,一个个人面又广,消息又灵通,手段又繁杂,可接触下来,发现严云生成天混迹在戏园堂子里,文人不像文人,官员不像官员,倒像个吃瓦片的浮浪子弟。
这份意见,也不便述诸于口——他今日有求于对方。
他含混地问严云生:“现在去,还是散戏后再去?”
严云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同时凑过头去与严鹤嘀咕,由于没有注意距离,差点一嘴凑到严鹤脸上去:“你要找我们大人,非等蒋老板的戏唱完不可,不然他可没工夫理你。”
严鹤又撩着眼皮瞅了台上一眼,依旧是没觉出好来。
蒋小福不知道有人不识货。
他在热烈的气氛中唱罢这出戏,自觉十分圆满,回到后台还要揽镜自照——他这个人有点情绪化,唱戏时十分尽情,直把自己当做了既爱且恨、或喜或悲的杨太真,故而直到此刻,心中还回荡着这种复杂的情绪,不能够平静。
其实蒋小福和师父王翠一样,是唱贵妃戏红的。
王翠的杨贵妃娇憨可人,得了诨号“水蜜桃”,而蒋小福的脾气名声在外,也有个诨号叫做“蒋娘娘”。可惜他本人不喜欢这个诨号,所以大家并不在他面前提起。
就他个人的喜好而言,也不喜欢杨贵妃——后宫里的女人,虽有万千宠爱,也一定有百般无奈,单单是与人争宠就能把人气死了,还爱个什么劲儿!
他还嫌李香君识人不明,嫌崔莺莺软弱犹疑,只有慕色还魂的杜丽娘算是对了他的口味。
可惜蒋老板怕鬼,不爱唱杜丽娘。
更让蒋小福忧愤的是,他想要的,唯一的热烈的无条件的爱,在戏文之外,尚未发现。
这份感慨没能持续多久,就被王小卿打断了。
这孩子原本该在明日登台,蒋小福体谅他年纪小,怕他紧张,专程排在了第二日,让他可以在头一日熟悉熟悉,又给他讲戏、排戏,确保不出差错。本以为万无一失了,没想到,王小卿今日躲在后台瞧了一天的戏,见着前方如此大的场面,愣是把自己瞧怕了,而且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最后只能来求蒋小福,不想唱了!
“早干什么去了?”蒋小福一面对着镜子卸妆,一面谁:“这时候跟我说不敢唱,谁来替你呢?”
王小卿也觉得对不住师兄,垂着头、抿着嘴、扭着手指,答不出话。
蒋小福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言辞却并不留情:“你要是托生成一位少爷,那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你现在是个唱戏的,得靠这个吃饭过日子呀。”
说到这里,他十分惋惜:“学了那么久的戏,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之前唱得好好的,怎么是个美人灯笼,中看不中用呢?”
蒋小福一面说,一面擦完了脸,将手巾往水盆里轻轻一扔,转过头来一瞧,就被王小卿给吓了一跳——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眼泪盈眶,只需吹口气就能滚落一串泪珠来。
他惊讶地想:“我也没说什么呀?”
眼见王小卿是个不经说的,蒋小福也没了法子:“算了,我替你唱。”
结果王小卿一抽鼻子,又改了主意:“不!师兄说得对,我自己能唱。”
他仿佛是知耻而后勇了,然而蒋小福不放心:“你可想好了?别到时候又来求我,那可真来不及了。”
王小卿抽抽搭搭,“嗯”了一声。
“真能唱?”
“能。”
“好。”蒋小福很欣慰,柔声指点道:“不要怕,像平时那样唱,台下那帮大老爷们,你就当他们是一帮老白菜!”
唐府的席面是持续到很晚的,蒋小福唱完戏,少不得也换上便装,前去周旋一二。
他固然不耐烦这种事,但多年戏饭吃下来,也很是熟能生巧了,漂亮人偶尔说几句漂亮话,效果更加显著。
维持着一派可喜的神情,他从诸位宾客口中得了许多赞美之辞、几则消息秘闻、些许内宅闲话。
夜里,留宿的宾客在跨院歇息,戏班子出不了城门,也被安置在一处小院里,小院久无人居,杂草丛生,很有野趣,唱戏的人上不得台面,能住在这里已是不错了。
蒋小福更是无从挑剔——他不住这里。
“是个御前侍卫,叫佛荪,和粤海关总督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好像是认的干爹。”
蒋小福睡在唐衍文的床上,叠罗汉似的,趴在他身上,咬着耳朵说话:“去年的禁令,还有整顿商行那件事,都是他直接从皇上那里听来的,军机处的折子还没拟好呢,南边儿就知道消息了。”
唐衍文仰面躺着,一只手搭在蒋小福的腰上,一面听,一面思索,一面将手往下,下意识地揉搓不止——他今日喝多了酒,醉意使他的感官变得迟钝,动作变得粗鲁。
蒋小福知道唐衍文并不是随时随地要发情,只是喜欢把玩自己,是真正的“爱不释手”,故而也不理他,只管讲自己的:“听二爷说,他那个本家亲戚,就是在广东做生意的,为这件事儿被粤海关敲了竹杠,可巧他又是姨娘生的,被家里一杆子支到京城来,现在呀,四处求人呢!”
唐衍文将另一只手也覆盖上去,上下其手,没完没了:“当官的以权谋私,行商的蠹国肥家,凭他们斗去吧。”
蒋小福嗤嗤地笑了几声,被唐衍文摸得兴起,一边又有了话说:“唐大人真是正义凛然,你倒是说说,你自己有没有——”说到这里他喘了口气,续上后半句:“——以权谋私、蠹国肥家?”
唐衍文略略偏头,是个耳鬓厮磨的姿态:“我有没有,你不是最清楚吗?”
不知是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回忆,还是有些受不了了,蒋小福似笑非笑地长叹了一声。
唐衍文终于按捺不住。他平日里官威持重,在床上却绝不装腔作势,尤其今日不知怎么了。两人急促地纠缠中,蒋小福忽然将唐衍文往下推。唐衍文顿住,微微仰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蒋小福眼含春水,但几乎是恶狠狠地回瞪着对方,仿佛有仇似的。
片刻后,唐衍文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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