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渟拿着木棍的手顿了一下,抬头不可置信般看向沈亦舟,一双眸子睁的乌黑。
沈亦舟盯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说:“怎么不说话,可是不愿意?”
他看着顾渊渟眸光在火苗中闪动着,很亮。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须臾长睫低垂下去,闷闷地说:“为什么要收我?”
沈亦舟想了一下说:“可能因为你看上去比较好骗?”
顾渊渟:“”
这不就是拐着弯骂人傻?
他睁着眸子瞪着眼前的人,接着转身背对着沈亦舟,用木棍重重的戳着火堆里火,不想再给这个不讲人话的国师说话。
沈亦舟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眼睛的笑意更深了,开口道:“行了,逗你玩呢,把身子转过来吧,一会尾巴该烧着了。”
哪门子的尾巴。
他怀疑眼前的这个人又在拐着弯说人坏话。
“那些人是不会同意的。”顾渊渟说。
火光把他的身影拉的很长。
“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考虑的问题。”沈亦舟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他浅淡的眸子注视着人,没了之前的散漫,带了些少见的严肃说,“不用管能不能,我只问你想不想。”
半晌,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抿着一下唇
长久的沉默之后,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沈亦舟似乎只是正经了一瞬。
只见他拂袖起身,不疾不徐走到顾渊渟面前,笑着说:“既然如此,先叫声先生来听听。”
顾渊渟:“”
对于自己刚才作的决定,顾渊渟有那么一刻后悔。
半晌他极其不情愿开口说:“先生。”
沈亦舟很满意的伸手摸了一下小徒弟的发顶说,“孺子可教。”
顾渊渟被碰的身子一僵,差点炸毛。
但是为了不暴露自己,只能咬了咬牙。
顾渊渟敛下眸中的寒意,在沈亦舟的注视下,模样乖巧手中向火堆里添着柴,心里却已经千思百转。
这一世竟然多了沈亦舟这个变数,他倒是想看看此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这几日,顾渊渟一直和沈亦舟在一起,狩猎第三日的时候,尚书李建林带着他的儿子上了门。
沈亦舟今日没穿青衣,而是罩了一身暗红色的外衫,把人衬的脸色极白却不显媚态,像极了寒冬腊月宫墙脚下那棵盛开的红梅。
李建林看到人时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在这里看到沈亦舟。
李俞没抬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抱怨说:“爹,我才不要跟那个废皇子道歉,以后被那些世家公子知道了,我在长安城内还怎么混?还有那个国师也是,多管什么”
“混账东西,”李建林脸色一变,快速的看了一眼沈亦舟的脸色,转身一脚踹在李俞身上,“说什么荤话。”
沈亦舟坐在小案前含着笑意看他:“尚书大人真是教出来一个好儿子。”
李俞这几天挨的打比从小到大加起来都多,今日又被他老爹一踹,委屈的张嘴就要哭闹,被沈亦舟的声音吓得一个机灵,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似乎又回到了那天被箭射穿的恐惧。
李建林厉声呵斥:“还不滚过来见过国师。”
李俞低着头跪在地上,眼睛都没敢抬:“国师。”
沈亦舟上下打量了李俞一圈说:“看来那群小太监们没真出力,三十廷仗下去,李公子竟然下的了床。”
李建林气的咬了一下牙说:“国师说的哪里话,当日可是魏公公亲自看着打着。”
魏自忠是太后身边的人,他就不信把人搬出来,沈亦舟还敢借机拿乔。
他本想着给九皇子道歉,糊弄糊弄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个杀千刀的国师竟然也在这里。那天狩猎场上的所有人,谁不是做做样子,只有这个沈亦舟较了真。
“原来是魏公公啊,”沈亦舟说,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建林不想在这里跟他废话,眼睛在帐子里扫了一圈,说:“国师,请问九皇子现在何处?”
沈亦舟盯着他看了一眼,这一眼看的李建林心里发毛,还没等他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见沈亦舟温声喊道:“小殿下,出来。”
后面摆着个屏风,只见屏风上虚影一晃,接着从后面走出来一个黑衣少年。少年脸上的乌青已经没有了,露出出色的五官,只是看到人的时候头快速的低下去,躲在沈亦舟身后。
这般胆小,活该被人欺负。
李建林见此,眼睛很闪过一丝轻蔑,若不是这次的事件,他怎么可能对着一个废皇子低声下气,他沉眉说:“老臣带着不孝子来给九皇子道歉。”
李俞似乎被沈亦舟下破了胆,老老实实的跪着,被他爹狠狠戳了一下子才醒神,磕磕绊绊的像背词一般道:“九皇子,那……天是我不对,请九皇子原谅我的不敬之举。”
顾渊渟乌沉地瞳孔静静地看着两人,不吭声也不动。
房间里寂静无声,被那双眼睛看着,李建林竟然觉得有些心里发毛,像是被恶鬼缠上,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堂堂礼部尚书怎么可能让一个小鬼吓到,于是他又看向顾渊渟喊道:“九皇子。”
依旧没有回应。
顾渊渟这次看也不再看二人,俯身半跪在小案前,拿着毛笔开始写起了字。
沈亦舟侧身,目光落在小徒弟下笔的宣纸上,
他低头看了半晌,眉间开始颦了起来,接着伸手拿着身侧的戒尺不轻不重的在案板上敲了一下:“这字是在泥地里打了一个滚吗狗爬的都比这好看。”
顾渊渟闷声反驳说:“狗不会写字。”
沈亦舟:“……”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模样让李建林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身为礼部尚书,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拂过面子。
却偏偏又不能发作,他腮边的肌肉僵硬成一条直线,忍了半晌,实在没忍住,看向沈亦舟说:“国师,九皇子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臣等有错在先,可皇上已经为此惩罚了,老臣真诚实意得前来道歉,却被如此冷落……”
沈亦舟听他说完这些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展唇笑了,只是那笑带着很深的嘲讽之意。
他缓慢的起身,走到李建林身边:“李尚书,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虚伪的这套还是收起来的好。”他注视着人冷笑问道,“皇上当时是这样说的吗?”
李建林板着脸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亦舟负手,声音转冷:“皇上下令,李大公子需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九皇子亲自道歉,那些人是被你吃了?”
此话一落,李建林哑口无言,半晌阴沉着脸说:“为了个没人在意的废皇子,国师这是打实了要与我作对?”
顾渊渟捏着笔,没人在意这四个字钻进耳朵,长睫颤了几下,半晌才落笔。
这些细微的动作全都落在沈亦舟眼中,他心间似乎被什么掐了一下,他冷着脸转身,看向李建林,一字一顿地说:“是有如何。”
李建林看着他憋的脸色通红,半晌他愤愤的一甩袖子,最终拉着李俞去了狩猎场。
大部分的官家大臣,世家公子此时都在此处,李俞看着这么多人原是不干。
就在此时,不知道谁在他身后推了一下,他只觉得后脊骨一麻,身子瞬间瘫软,对直直地九皇子顾渊渟跪了下去。
李俞本来就屁股上有伤,如今伤了膝盖,像只乌龟一样趴在地上。长久的憋屈之下,他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脸上混着泥土,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很是狼狈。
沈亦舟笑了一下:“李公子倒也不用行此大礼。”
世家公子们见此,纷纷哈哈哈哈笑作一团,甚至有几个大臣,也没忍住,却又碍于李健林的面子,只能遮面偷笑。
齐太傅此人本来就迂腐,见场面如此混乱,皱紧了眉,半晌他出列对太后说:“太后,我天启乃礼仪之邦,男儿最知礼数,这李家公子先是以下犯上,如此又如此有伤风化,若是被外人瞧见,我天启的脸面上哪放?”
李建林还在心疼儿子,转眸瞧见太后的脸色也阴沉下去,抓紧跪在地上说:“太后恕罪,是臣教导无方,这次回去之后,一定严加教管。”
齐太傅却道:“慈父多败儿,李尚书教了十几年也没有什么成果,倒是不如送去国子监请他人教导也好。”
沈亦舟笑了:“我觉得甚好,正好我闲来无事,可以帮李尚书好好教教孩子。”
李建林看着沈亦舟的模样就知道这个混账东西没安好心,他面色一沉,张口就要拒绝,谁知道太后却道:“哀家也觉得此事甚好,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李建林不敢拒绝太后,只能愤愤地瞪向沈亦舟。
沈亦舟却没有再看他,反而走了一步,思索半晌说:“说到礼教,我记得九皇子好像也无人教导,若是被世人知道,恐怕落人口舌。”
说着他转头看向齐太傅说:“我记得太傅曾经为皇子们教学,那九皇子不如……”
齐太傅还没有说什么,太后首先沉了眉,冷冷的看着沈亦舟,半晌才说:“太傅年事已高,恐怕难担此任。”
沈亦舟面带失望地说:“那还真是可惜了。”
惋惜的给真的一样。
顾渊渟缩在沈亦舟,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沈亦舟浅色的眸和弧度优美的鼻梁。
他看着人,走了一下神。
这个人做的事总是出乎意料,有点脱离掌控。
……他到底要做什么?
齐安成很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的胡子一抖,忽然对沈亦舟道:“九皇子已经过了教学的最佳年纪,又性格孤僻,不过看他昨日对你颇为依赖,不如收入你门下,刚好你如今又在国子监,岂不是一举两得。”
以九皇子废弃皇子的身份绝不可能跟着帝师学习,但是若是沈亦舟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沈亦舟装作有些为难的说:“这样不好吧?”
太后自那日起,就觉察自己看不透沈亦舟,她的眸光深然地落在沈亦舟身上,像是要把人看穿,却如何也看不透,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顺治帝突然出声说:“朕觉得甚好,有国师看着,朕也能放心。”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太后自然不可能再说些什么了,于是捏着手指,垂了眸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着吧。等回京之后,再正式的行拜师礼。”
雪又下了起来,看乌沉沉的天空,不知道到要下多久。
而在这冰天雪地里。
一个小太监的尸体躺在地上。
身下那片雪很快被染红了一片,在这一片洁白中格外显眼。
顾渊渟站在近处,黑眸中戾气很重,表情格外冷漠。
他看了半晌,接着抬脚踩了过去,在风雪中朝着自己的住处走去。
废院子的墙壁上有巨大的缝隙,寒风夹着雪片在缝隙里溜了进来,冰凉彻骨,他前世住了十几年原本已经习惯了,可今日竟然忽然觉得有些冷。
他低头一看,衣服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几滴血迹。
就在他愣神时,门口的突然被人轻敲了几下。
顾渊渟眼中警觉,目色森然的看了过去,一道身影立在门前,温沉的声音响起:“不说话,我可进来了?”
沈亦舟。
这么晚,他来干什么?
顾渊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将沾了血迹的衣服裁了下来,匕首捏在手中,这才轻声“嗯”了一声。
接着,穿着雪白氅衣的沈亦舟开门,冒着风雪走了进来,看着顾渊渟的模样,沈亦舟说:“怎么?这是被冻成小傻子了,还是吓傻了?”
顾渊渟说:“你怎么来了?”
沈亦舟屈起手指在他头顶轻轻敲了一下:“叫什么”
顾渊渟闷声改口:“先生,你怎么来了?”
沈亦舟这才满意,将身上的氅衣脱下,随手放一边,不紧不慢地说:“明日就要正式行拜师礼,我来看看有没有胆小鬼害怕的睡不着。”
正说着,他突然噤了声,伸手在顾渊渟的眉间轻抹了一下。
——只见冷白的指尖上沾了抹异常鲜艳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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