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浣启程的那天,阴霾了快半月的京城突然放晴,深秋的天气走在街上却只能感到一身暖意。
长长的车队驶出京城时,唐锦在队伍里看到了陈玉杰。
他和那天看来变化不大,只是头上唯一的发簪也拿掉了,头发倾泻,铺在身后,眼睛一丝不眨的看着最中间那顶红色轿辇。
唐锦思来想去,还是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陈玉杰并不惊讶,只是木然的移回视线来,对她行了礼。
“唐姑娘。”他说完掀起眼皮来打量她,眼睛中隐隐浮现出几分期许,他润了一下干裂的唇,“可是容浣,留下了什么给我。”
“未曾。”
陈玉杰的眼神中的光点快速衰落,末了只剩一口叹息,笑道:“也对,无碍。”
唐锦视线停在他的右臂上,“你的胳膊是谁伤的。”
他闻言一愣,随即就是笑,伸出左手来摁在缺失的地方,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右臂的残缺,唐锦耐心的等着他,陈玉杰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让唐锦看不真切,他的声音虚无缥缈,“如果我说,是太子殿下做的,不仅如此,他还百般折辱我,叫我生不如死,恨不得立刻离开人世,你信吗?”
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听到陈玉杰这句,原本要靠近的脚步收回,身体一颤猛地顿住,片刻后,隐藏在暗处,胸腔起伏。
她会信吗?如果信了,会不会又像那日似的,将他们好不容易靠近的距离重新推回去。
萧衍双手成拳,抵在石壁上。
“他当时就是踩着我的右臂,威胁我,要亲手剜下我的眼睛,剁掉我的手指。”陈玉杰看着唐锦,眼中是一片懒散的笑容,可是吐出的话语,却像一道道冰霜似的,砍在萧衍身上。
萧衍喉咙发困,下颌收紧,有些委屈和无措的替自己辩驳,尽管那二人根本就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没有”
初来之时,他曾被手中滔天的权利迷惑过,大殿之上对着他朝拜的官员们,城中对着他敬仰的百姓们,都能最大程度的激发他原始的征服欲,想要放手去肆意鞭挞脚下这片土地,惨死的刘宗就是他放纵过的证据。
其实逼刘宗开口,他有无数种方式,亦或者是他早就猜到刘宗身后之人了,在黑暗里,昏暗的油光是照在他身上的,但是投射到墙面时,影子却变成了野兽,对着新鲜的血液兴奋的露出獠牙。
如果不是当初城楼下,在他毫不犹豫的砍下首领的头颅,却看到唐锦近乎惊悚的一眼时,可能这条路他就这么走下去了。
甚至晚上阖眼,萧衍都已经预料到百年之后的史书,会怎么去编撰他这一生的暴虐
他的拳头用力之深,几道鲜血顺着墙面淌下,可是他却浑然不觉,像是盯着救命稻草似的一刻不离的看着那道娇小的身影。
从前萧衍一直认为,是自己给了唐锦无数次机会,包容她犯错,推动她成长,直到后来,他才幡然醒悟,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从河边认识唐锦,在几年后的那场竞标中,他会以“侵犯商业秘密罪”锒铛入狱。他自信的认为所垄断的消息,其实差点让他跌了大跟头,那名高层,在无数次和他的私下会面中,身上都佩戴着录音笔,这是萧衍内心最不耻的一段,所以他从未对唐锦说过。
当初唐锦要求公司退出竞标后,萧衍同时间也得知了那个高层碟中谍的消息,他站在窗边吹风,一夜未眠。
天亮之后,他头一次给父亲打了电话,从他手中接过了另一个项目,前期的所有准备工作,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其实告诉唐锦并不难,但是他不想看到唐锦失望的眼神。
他不眠不休,终于赶在原本的上市时间之前,完成了任务,公司成功上市,在接受媒体参访时,萧衍脑海里没有一刻不想着唐锦,想看到她知道公司上市后是什么表情,是激动,还是高兴。
等他好不容易忍到采访结束之后,飞奔回到公司,却得知唐锦已经早早下班,经有亲戚介绍,相亲去了。
那瞬间的感受,萧衍至今无法形容,最终一摔外套,独自一人回家了,家里的餐桌上,还摆放着他提前订好的晚餐。
萧衍双目猩红,心尖被人用指甲掐着,一阵阵的酸麻无法纾解,只能不断的深吸气,试图摆脱脑海里的混沌。
为什么那么蠢,现在才意识到,哪里是自己包容她犯错,明明是在无数此自己要走上歪路的时候,唐锦总是毫不犹豫的将他拉回正路。
经过上次的吵架之后,他始终觉得自己就站在冰面上,唯恐那些阴暗歹毒的想法映射到唐锦清澈的眸子中。
萧衍的身体发抖,企图安慰自己。
不信便不信吧,日后她会慢慢看到自己的改变的。
可是他内心深处又滋生出恐惧来。
如果信了,还会有日后吗?锦锦会不会觉得他很恶心,然后连解释都不愿意听就甩开他。
他的心脏被人揉成一团废纸,眼中的痛苦更是化不开的沼气,正当他像只六神无主,神经紧绷地发疼之时。
“我不信。”
一道温柔且坚定的声音,瞬间霸道的冲进萧衍布满乌云的世界,蛮横的将青天白云重新拉了回来,将阳光重新洒满播种。
萧衍眼眶一瞬间变得猩红,抬起头去看她,唐锦此刻郑重地看着陈玉杰,逐字逐句道:“你虽是罪有应得,但是萧衍不会做这样的事。”
陈玉杰哑着嗓子笑,“你怎么一刻都不曾犹豫。”
“萧衍能容得下对他毫不尊重的百姓,出狂言的少年,非但不会恼怒,反而会爱戴他们,但是他容不下伤害他身边人的凶手,你差点害容浣丢了性命,所以你真该庆幸动手的不是他,否则以他现在的脾性,你早不知道被扔到什么荒郊野岭了。”
“是吗?”陈玉杰哑然,半晌他低声笑道:“你还真是了解他。”
唐锦莞尔,“萧衍有自己的判断,我从前也拿仁义道德要求过他,现在想来,其实是我错了,有些人,你的确没办法和他讲仁义道德,萧衍敢说敢做,率性坦然,真诚对待善良本分之人,惩戒罪孽深重之人,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陈玉杰一愣,嘴角缓缓拉平,左手无力地垂下来放在身体一侧,宛若风中柳絮,无根无志,“你说的对,他贵为太子,不能优柔寡断,保护身边人,他也没有什么过错,是我狭隘了。”
唐锦含笑,抚弄衣袖,“你真该庆幸有人想借你之手去栽赃萧衍,能让你活着走到我跟前,还试图离间我们,只不过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在旁人口中去了解他,无论多少次,我都不信。”
距离唐锦脚下之地不过五尺的拐角处一片寂静,清晨残留在叶片上的露水“啪嗒”一声打在瓦片上,再慢吞吞的从瓦片上跳下来,顺着粘腻潮湿得青苔墙面缓缓溶于原本萧衍拳头留下的血污之处,在原来的地方绽放出一朵朵粉色的小花。
小花的主人低垂着头颅,一声不吭,缩进了黑暗中,仿佛隔绝了世界,只有轻微颤动的肩背泄露出他内心激荡出的一阵阵,无法阻拦也无法遏制,汹涌波涛的情愫。
又一滴露水滴落,只是墙下的人已经离去,水珠晃晃悠悠,最终砸进了泥土里,滋养石缝里的小草。
陈玉杰心底一阵冰寒,知道唐锦对他有怨,却也无力反驳,只能苦笑道:“你如此信任他,只希望日后他也不会枉付你,我的手确实不是殿下所致,我只能提醒你们,小心小侯爷。”
说完,他就兀自转身,衣袍随风飘荡吹起,空荡荡的右臂被高高卷起,陈玉杰没有理会它,从腰间抽出一壶清酒,单手拨开了壶嘴,送到嘴边,隐隐能听到他小声嘟囔着什么,边饮边顺着大路走,追随着萧容浣送亲的队伍消失在城楼下。
唐锦远眺,从他褴褛的背影中,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位雄姿英发的侍卫,抱着剑冷冷地站在萧良弼左右,一副世人皆不入眼的模样,短短半年,主仆二人都落得如此下场,唐锦拍拍身上的灰尘。
他们不值得惋惜,真正受到伤害的人已经走了,陈玉杰即使用尽一生去追随她,也只不过是飞蛾扑火。
不过陈玉杰刚刚所说,动手伤他的人是秦北南。
秦北南做事阴险诡谲,不达目的不择手段,他通过旁的手段想离间她和萧衍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要是昔日,唐锦想起他还尚存几分情谊,经过这几次之后,也只剩下厌恶。
他想推给萧衍越多错误,她便越是心疼萧衍。
萧衍现在在她面前乖的没边好吗!
唐锦伸手揉揉眉心,烦躁地“啧”了一声,随即上了马车,向着住着难民的山庄去了。
今日一踏入山庄,唐锦就听到园中有细细簌簌锯木头的声音,她一挑眉头。
萧衍正单脚抵着一块木,另一只手用力拉扯着一把锯齿,一下一下地在木头上搓动着,听到门口的声音,他也只是垂着头不抬起来,薄唇抿地很紧。
唐锦不知怎的看见他这副小媳妇似的样子突然心情大好,像个风流公子哥似的走过去,伸出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怎么了美人?不高兴?”
萧衍匆忙别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但唐锦已经先一步捕捉到他眼角的绯色,一下敛住嬉皮笑脸的表情,不可思议道:“你哭了?”
“没有。”
可是这沙哑低沉的嗓音,他明明就是哭鼻子了!
唐锦用力去掰他的脑袋,迫使他对着自己,非要去看他的脸,“让我看看!”
萧衍被她搞得有几分错愕,一下送了力气,让她把自己的脸牢牢固定住。
唐锦乐了,主动亲了他一口,“就喜欢看你眼睛红红的,感觉我特别厉害,上次也是,我就让你躺着哭了一宿,别提多酸爽了。”
“!”
“你说什么??”萧衍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愧疚沉重的情绪迅速从他眼中剥离,倒吸一口冷气,“我什么时候哭不对,上次你不是说你做梦呢吗?”
唐锦嘿嘿地笑,“上次你发那么大火气,我哪儿敢说,之前你有次生病来找我,烧糊涂了,话说一半就开始抱着我哭。”
萧衍气的呼吸急促,“那你就任由我哭?不管管我?”
“我怎么管你,你都快烧傻了,不让我走,也不让我叫高达,当时咱俩还冷战呢,没丢下你跑了就不错了。”唐锦表情透着几分惬意,舒舒服服的喝了一口萧衍给她泡好的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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