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微明,初生的日光像鸟一样在云层中翻飞穿行,像是未醒透的梦境,半空之中漂浮着湿润的乳白色雾气,似真似假,似虚似实。杜如英望着不远处一线银白的屋檐,耳边仿佛听见了车轮碾过砖石的声音,慢慢悠悠地滚动着,背对着太阳往朱红色的高墙里走去。戏班子敲梆子的声音响过几轮,脚底下的砖瓦扬着几句模糊的声音,有人在开嗓子,声音和翠鸟啼鸣似的清脆。
“你百感生仙宅琼浆,一捻就儿家禁脔。”
哼唱的是南柯记,杜如英过去总听甄嬛在耳边提,她爱听戏,也会听,自己跟她一道,少不得听上一嘴。听着檐下琅琅开口唱,恍惚间听闻了过往在被一根线扯着,不断地往上带。站在地上的她,仰高了头费劲去瞧,最后只剩一个斑驳的光点在高处浮动。
“娘!”一声募地砸下来,砸完了这场迷梦。声音尖利凄寒,撕扯着嗓子,像是绷紧了的弦在发出即将断裂的悲鸣,“放开我!放开我!”紧跟着的是断裂的声音,不是弦断,是线断。一根根交织在一块的线被骤然扯断,远比一根线崩断时要响亮。
杜如英循着声音过去,见深巷之中的一户,门扉虚掩。
被压在门边的少女手忙脚乱护着裂开的衣襟,挣扎着要爬到院子外,细胳膊细腿的姑娘抗不过屋子里的贼人,三两下就被拖了进去半截身子。屋门敞着,天边散落的微弱明光只淌在她小臂上,满是灰尘泥土。院子外架子杂物散落一地,地上趴着一个生死不知的妇人,额间有血迹。
那姑娘顾不得自己的处境,连蹬带踹地挣脱桎梏,身子刚松动一刻,双臂就被人死死按在了地上,衣襟被扯破了一个更大了裂口。
她的声音已经哑了,眼泪吓得停在了脸上,直瞪瞪地看着脸上那团模糊狰狞的黑影遮挡住了所有视线,她能听见他们黏糊的声音,捆缚在手臂上如同铁链,能闻到他们身上腥臭的味道,攀附在身体上如同污浊的泥,还能感受到他们黏浊的汗水,滴落在额间脸侧,如滚水倒下般叫她疼得心肝欲裂。
屋外的光照不进来,她只看见黑影如山巅倾颓倒下。
寒芒直直插入他颅腔之中,血花崩裂,如同落了一场大雨。
“谁!”有人在黑暗里站出来,不等声音落下第二次,发顶顺着眉间裂开一道宽阔的红河,顺着鼻梁淌落成一线血色瀑布。连惨叫声都不剩,那具肥厚的身体仰倒在地上,惊起一阵尘霾。
只听得风吹了两声,把剩下两人的脑袋,也给吹到了地上,血糊住了他们的眼睛,只剩下黑色和白色在眼眶里蠕动,像腐烂很久的尸体上爬出来的蛆虫。
她顾不得眼下的惨状,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那妇人身边,拿破了的袖子擦掉妇人脸上的血迹,带着哭腔喊了几声。
“赶紧去寻个大夫,人还能救得回来。”她听见有人这么说,忙抬起头。
这才见屋里还站着一个人,身躯笔直修长,乌衣黑靴,正是杜如英。屋外那层模糊的光只落在她腰身,照着她正拿布擦自己手里漆黑长刀的手。
“这里有些银钱,找个大夫是够了。”杜如英这么说着,丢了个钱袋出去到那个姑娘跟前。
那姑娘跪在地上,黑溜溜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杜如英的影子,良久,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泪,朝她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磕了头,她一声不吭地进了屋里,跨过一地的尸首换了身衣裳。再回到院子里,手臂一使劲就把那体型不算小巧的妇人背到了背上,出门的步伐十分稳当,能看得出是有几分力气在身上。
杜如英混迹市井多年,一直有个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好习惯,一手干净的杀人招式和精细的收尾手段让她在道上出名。这名声有好有坏,好是镖局保镖碰上大单子都免不得来求她一遭,她也能拿一笔不菲的佣金。坏是走镖如果不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货,镖局一般不敢请她压阵,请她势必要出人命,容易在不知情的时候得罪道上的弟兄,所以她并不是总能找到钱多的活儿。
收拾尸首并不是什么难事,那姑娘带着母亲走了没多久,她就已经收拾干净四具尸体,只留屋内的血迹需要处理。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在处理现场时,院子里忽然起了声音。回头一看,是那个出去了的小姑娘,她又跑了回来,站在院子里看着杜如英清扫血迹。肢体有些僵硬,脸色并不好看,但神色足够坚韧,“我可以帮你,我娘说过我干活很伶俐。”
杜如英并没有理她,只是问:“你母亲如何了?”
“大夫说没伤到根本,只是皮外伤,不碍事。”见杜如英不说帮忙,她自己跑来跪在地上帮着挖掉墙边砖石上残留的血迹。
“你不怕么?”杜如英问她。
“不怕,我当时死都不怕了。”她背对着杜如英,小声说。
“死了四个人都不怕?”
“他们……其实有五个人。”她犹豫着开口,“我当时……看到了五个,有一个在屋子外头守着。”
“长什么样,”灭口这种事不是头一回,杜如英熟门熟路得很,“有什么特征?”
“长脸,小眼睛,尖鼻子,长得不高,瘦得像个猴子,嘴上留着八字胡……”小姑娘记性不错,思索了片刻便把对方的模样详尽地说了出来,“左手上有个痦子。”
“你叫什么?”杜如英觉得她有些意思。
“徐春华。”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有没有可以投奔的亲戚?”如果斩草除根了倒还好,如今跑了一个,在她封口之前,难免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我……不打算走。”徐春华扭过脸抿着嘴,一脸倔强,“我要在这等我爹。”
“你爹?”
“他去告官了。”
“告官?告谁?”
“我不知道,我娘不肯告诉我,”她说到这时,眼睛红得厉害,声音在嘴里发堵,“我只知道我家的房子被占了,我爹要去告官。”
“这样,等你娘缓过来,你们带着这个牌子去城外南青山的杜家村找村长,就说是我安排你们过去落脚。”杜如英从袖口掏出一块小孩巴掌大的木牌塞到她手里。
“可是……”
“今日这批人或许还会回来,你和你娘两人保命要紧,”杜如英仔细劝她,“你告诉我,你爹叫什么?他若是回来找你们,我会和他说。”
徐春华抬头看着她,犹豫许久才说:“我爹叫徐近。”
·
杜如英这头刚答应了徐春华,那头提着一壶酒就找上了在茶肆休息的京都巡捕郑大成,她过去帮他跑过几趟重要的活计,如今他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平日投桃报李照应杜如英一二,两人颇有交情。
“徐近?”往嘴里塞了满满一口卤猪肉的郑大成听着这名儿纳了闷,抬头去瞅杜如英,“你问他干嘛?”
一听郑大成有印象,杜如英直觉不妙,“你怎么记得他,还以为一天去你们那的人没有个几百也有几十。”
“不是我记得,是有人惦记,”郑大成压低了声音凑近说,“要我说,你别认识这人,我也不问是谁求到你那去。咱俩啊,都别淌这趟浑水,成不?”
“浑水?徐近得罪谁了?”杜如英不信,偏偏要刨根问底。
“这你就别问了,我知你脾气,可对方不是你光靠一身本事就能应付得了的人。我要真和你说了,那是害了你。”郑大成啧了一声,皱着眉说。
“知道兄弟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我真不是为了掺和这事儿才来打听的,”杜如英给他重新满上酒,和他碰了杯,“我只是想知道这人进去了,还能不能出来,别的一概不管。”
“出来?”郑大成狠狠叹了口气,“人都没了,出哪去。”
“没了?”杜如英眉头紧拧,面色不显地又给他添了些酒,劝他多喝。
“击鼓鸣冤,杖责二十,”郑大成摸了摸脑门,四下偷摸看了几眼,“……当时就没了。”
“尸首呢?”
“停在仵作那,大约不久后就会处理掉。”
她沉默良久,“我问你,若是我去……”
“慢着,你什么都别跟我说,”郑大成按住了她的手,打了个酒嗝,看着有了些醉意,“我也什么都没听到。这人死如灯灭,他死了就跟灯芯子留点灰一样,除了证明自己来了一趟屁用都没有。你惦记死人不若惦记惦记活人,自己个儿日子过得好好的,何必惹火烧身。”说着就拿筷子沾了酒,在桌子上画了个府衙的简图,指着西北角的地方点了两点,“你我都是草根,火星子一燎就没了。”
“你说得对,是我多管闲事了。”杜如英垂下眼睛,拿手一抹,将桌上的酒扫到了地上,“多谢大哥一番话,我记着了。”
“等等,”郑大成深知她秉性,拦着准备离开的她,比着酒杯一半的地方,“酒喝到这就够了,下次真不要倒太满,有些酒不能贪杯。”
“大哥爱喝哪家的酒?回头我给你弄点来?”
郑大成呵呵一笑,醉眼朦胧地在桌子上写了个“木容”。
杜如英看着眉头紧锁,只因这世上只有一个“木容”,大将军府的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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