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如脚步顿了顿,回身问:“请假?什么事?”
“我就听阿玲提了一句,应该是家人生病了,请了三天的假。”程思何唏嘘,“就在决赛关头出了这种事,这丫头也是挺难的。”
“哦。”江辞如说。
时微在病房外坐了一天,她没进门,也没说话,就是默默看着其他家属来来往往,医院是个能看到人生百态的地方,有些家庭和和美美,亲朋好友一波一波探望,水果花篮摆了一地。
有的人孑然一身,只有护工在一旁忙前忙后。
嘈杂的声音充斥着耳朵,鼻腔里满是消毒水味,食物的香味,和人体发臭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头昏。
她也偶尔起身往门里看看,看着那个从小就陌生的男人,像一个虚弱的老翁,安静躺在薄被下面,身体几乎没有一点弧度。
只有在中午和晚上的时候,护工来给他送饭,才能看到他坐起。
时微没有和他讲话,只是托护工给他带去一些水果,然后傍晚的时候离开了医院,顺着早就走过不知道几百遍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走。
这座小城常年都是湿哒哒的,空气里都是咸味,虽然看不到海浪,但冥冥之中却总能听到哗哗的潮水声,路边长了不知道多久的老树沙沙作响,掉下几片枯败的落叶。
沿着这条下坡的路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海滩,小时候总能听到一些传说,传说天晴时的傍晚,这片海岸会亮起大片的梦幻荧光。
能一起看到荧光海的爱人,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不过传说当然是传说,时微来过这里上百次,没有一次真的看见过荧光,这不过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海滩罢了。
时微没继续往下走,而是拐了个弯,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心跳不由自主地停滞了几下。
建在路边的独门独院的房子,墙壁漆成米色,经过很多年的风吹雨打,一侧的墙面已经很是斑驳,阴沉的天空下是灰黑色的瓦片,将这个秋意体现得更为萧瑟。
时微站在路边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走过去,用手推了推院外的铁门。
门上曾经的大铁锁不见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将时微吓得后退几步,她连忙看向楼上的窗户,里面依然黑漆漆的,不像有人的样子。
但是窗帘被拉开了一半。
时微盯着那窗户看了很久,最终将门关好,背着重重的大黑包,转身离开。
怪吓人的。
时微没有回家,而是在旅店住了一晚,将行李放下,第二天早上才又回到医院。
她路过门口早餐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买了一袋馄饨和一碗粥,拎在手里。
医院还是如往常一样凌乱嘈杂,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急色匆匆,时不时有人撞在一起,时微不得不贴着墙根走,这才避开骚乱。
从今早开始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人跟着自己似的,但每每回头去看,又什么也看不到。
真是咄咄怪事,时微心想,然后熟门熟路地到了病房门口,正想往里看,却忽然被什么人拉住衣服,生生扯拽到一边。
时微没有防备,一时差点摔倒,扶着墙才站稳。
“好啊,你个小兔崽子还敢出现?”说话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女人,肩膀和腰一样粗,却比时微矮了整整一头,她伸着肥胖的手指,只差一厘米就能戳到时微脸上。
女人身后还站着一些男男女女,两个中年男人和另一个女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都是时微再熟悉不过的人。
“你老子生病这么多天,我们却连你的联系方式都找不到,你良心被狗吃了吗?”女人破口大骂,引得病房里的人都走了出来,围在一旁看热闹。
时微衣服差点被扯出来,她皱眉看着那些人,怒从心起。
“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哥孤家寡人呢,临了还得我们兄弟姐妹照顾,养你这么大就养了个白眼狼?”女人继续大喊大叫,声音好像敲响的破锣,听得时微头愈发疼。
“别指着我。”时微低声说,一把将她手打下去。
“你还来劲了?”女人更是火冒三丈,开始招呼起了旁观者,“来大家看看,我们祖上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东西,只顾着自己在外享受,有钱出国没钱回家养老子。怎么,我是你长辈,说你两句都说不得了,你好大的威风!”
“姐,都是自家人,别把事情闹大……”后面的中年男人是上来劝说,被女人一脚踹开。
“滚,你就偏着她,也不看看你这个好侄女是个什么东西,和她妈一样,都是个留不住的婊……”
“你说什么。”一直没动静的时微忽然开口,她忽然直立起身体,靠近女人。
女人不得不仰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我是你和你妈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女人叉着腰怒声道。
医院里每天都能发生这样的闹剧,大部分人早已习惯,看一两眼就去忙自己的事了,但也有一部分人伫立围观。
“我妈是白眼狼?那他是什么?”时微指向病房里,“他尽过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吗?我妈是走了,但她走得好,我希望她永远别回来,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有老婆孩子!”
“你!”女人冲上来要动手,被后面的男人拦住了。
“微微,你先走,你姑姑就是脾气大,你等她消气啊。”男人苦笑着拦在女人身前,将两人隔开。
“叔,婶,你们不用管。”时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低头看着女人,“今天我就把话说清楚,省得有些人拎不清,总以为自己是受害者。”
“我小时候没饭吃,他却天天在外面喝酒,上班赚的那点钱全拿去喝酒了,连学费都是我从他兜里偷来的,家里米都不买,这叫养我吗,你家养孩子也这么养?”时微并没有特意提高音量,但她的话语在嘈杂的走廊里却听得格外清楚。
“小时候我每天饿到去叔叔家讨饭,你也不是没看见吧?街坊邻居谁不知道,现在来这里装眼瞎,你觉得合适吗?”时微嗤笑,“他都没养过我,我凭什么照顾他?”
“那他也是你老子!”女人几乎要蹦起来。
“他不是。”时微斩钉截铁,她目光愈发冰冷,“我是孤儿,我没有爸爸。”
女人睁大了眼睛,气得直哆嗦,忽然推开男人,拽着时微的衣服就要动手,却被一个柔软的身影挡住了。
时微没有反应过来,她只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将自己推到墙边,然后那人影发出一声轻哼,没站稳摇晃着冲她歪倒。
时微下意识伸手,抓住她手臂,将人扣在了怀里。
“江,江老师……”待看清那人脸后,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然后立马伸手,将还要扑上来的女人狠狠推了一把。
一瞬间,她有一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
女人尖叫着差点摔倒,亏得后面几人做了肉垫,这才没摔个大马趴。
江辞如没怎么停留,她已经推开时微回身站稳,将时微完完全全挡在了身后。
“你又是谁?”女人见自己打错了人,气焰稍微浇灭一些,但还是嗓门不减,叉着腰吼道,“这是我们家里事,医药费都是我替她垫的,我教训晚辈,轮不到外人来管!”
“你再吵一句,我就报警。”江辞如开口,她戴着口罩眼神冷冽,一身灰色风衣站在时微面前,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可不是你家里人。”
不知道是害怕真的闹大还是被江辞如的气场唬住了,女人后退了一步。
“那你就让开,和你有什么关系!”女人嘟囔说。
时微想上前,却被江辞如按着手,困在她身后动弹不得。
“要么现在闭嘴,我把医药费给你,要么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钱。”江辞如轻声说,她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听在人耳中却有很重的分量。
“你搞搞清楚,里面的是她爸,她有义务养老送终,现在还想赖账不成!”女人又要跳起来,却被后面的男人强行按住了。
“姐!你消停点儿!”男人急了,终于大吼一声,把人喊下。
走廊里一时很安静。
“她有义务,但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你让她怎么拿钱出来。”江辞如说,“你去拿所有的缴费凭证来找我,别想耍花样。”
女人愣住了,回头看向家人。
时微急了,忙去拽江辞如的手,却被她的眼神止住了动作。
江辞如的目光滑落到她手上,时微就不由自主松开。
“听话。”江辞如低低开口。
“我只待到下午一点。”江辞如抬起手,看了眼手上名贵的手表。
女人闻言,挣扎了半晌,立马回头,拖家带口跑没了影子。
这场闹剧全程在病房门口发生,病房里的人却一声未出,时微朝门里看了看,那张床被被子完全蒙住,被子里面的男人似乎在颤抖,头都没露,无声无息。
时微打开门,走了进去。
————
下午两点,终于结束了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时微顶着阳光走出医院,老旧的街道被暖融融的光线照亮。
时间似乎飘回很多年前,她置身于熟悉的场景,就像是一场时空的对话,让人恍惚。
“江老师,你……”时微开口,她不由自主看向身边的女人,女人戴着墨镜,风衣被风吹起,露出纤细的腿。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最后憋了又憋,只说了句:“你伤到了吗?”
刚才的场面太过于混乱,她差点忘了江辞如帮她拦下了一巴掌。
江辞如敛眉,步子迈到一边,“我又不是纸扎的,碰一下就受伤。”
时微眼神暗了暗,可在她印象里,江辞如就是纯一不杂的,什么时候被人打过。
这次却因为她,破财又受灾。
“对不起,我会把钱给你的。”时微小声说,“其实你不用……”
“你要知道你以后会是什么身份,虽然受了委屈,但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好就会有后患。”江辞如抬腿迈过一堆落叶。
“以后的事,你得自己把握。”江辞如又道。
“我知道,我有办法。”时微轻轻说。
江辞如颔首,没有再开口,两人慢慢沿着道路步行,可能是双方都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时微打破了沉默,她鼓起勇气问:“江老师,你这次回来是……”
江辞如顿了顿,然后淡淡地回答:“有朋友想买这里的老房子,我回来收拾。”
时微想问她怎么收拾到医院去的,但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有些话,还是不问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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