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坐落在京城脚下。镇子虽小，却也五脏俱全。由于三面环山，风景秀丽，被许多城内的权贵当做春夏出行的逍遥之地。久而久之，这小镇逐渐由当初民风淳朴的贫瘠之地，发展成为莺莺燕燕歌舞升平的繁华所在。许多皇宫贵族，也在这个气候宜人的城里建起一座座府邸。
小镇最繁华之处，名叫“春桃街”。这条街上，高鼻大眼的胡人，皮肤黝黑的昆仑奴，甚至不属于人世的种种精怪，都和谐地各司其职。白日，春桃街两侧的集市上能寻见所有珍稀的玩物。摊主们很少有卖力吆喝的，往往都慵懒地或倚站着或瘫坐着，把玩手里的物什。他们所贩卖的虽价值不菲，却也不愁销路。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能在这儿租下一格摊子的人，也并非简单人物。
春桃街后巷是一条更为冷清的街道，门可罗雀，名叫“秋霜巷”。这里的商铺白日都大门紧闭，只等得太阳完全落下才会陆续亮起灯笼。这儿做的生意，比白日的更为稀奇。真金白银能买到的奇珍异宝，在这些老板的眼中不值一提。他们的买卖公平的很，绝不强买强卖。只要你出得起价，没有什么他们不能给你拿来。就这么好的买卖，大人们却讳莫如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踏入。
除了阿芙。
阿芙是清水镇南边儿清水河边守林人的孙女，豆蔻年华。黝黑黝黑一黄毛丫头，偏生长了一双笑眯眯的丹凤眼，扁鼻子，和漂亮一点儿也搭不上边。倒是那张一直微笑的嘴，一咧开一口白灿灿的小银牙，让小丑丫头看着可爱又活泼。
她不知从哪学来一手包糕点的好手艺。桃花糕、杏仁酥、桂花糖、梅花烙，按林子里时令的产出摆上了她的小扁担。这些吃食在春桃街平平无奇。大人娘娘们吃惯了京城用彩色纸张礼盒包装好的精细点心，自然看不上布衣丫头挑担所卖的那些。偏生秋霜巷的掌柜们爱极了这由黑丫头手捏的点心。阿芙每次出摊，秋霜巷商铺白日紧闭的大门里总会走出几个小童子，尽数将不多的点心买了回去。
掌柜们给银子很是大方，一锭金子或者一张银票地给。阿芙最初心急地不得了，她哪里有银子找零。童子们倒是随和，说可以将这些钱当做预付款，以后每次的糕点，都给他们主子备上一份即可。可这么多银子，阿芙就算做上几十分糕点也不够，所以执意不收。童子们也没有坚持，换成了正好的铜钱，买走了糕点。
卖糕点换得的银子，阿芙花上一半为爷爷沽一壶好酒，切上半斤卤牛肉，蹦跳着走四里山路回家。爷爷总是坐在泥土房子门前的槐树下面，叼着烟斗，等着阿芙回家。等到太阳开始下山，山峦被夕阳映照成漂亮的橘红色，小小蹦跳的黑色身影便从山间小径的尽头出现。爷孙俩会在这天晚上炒上两个小菜，就着卤牛肉，好好地吃上一顿。
至于另一半银子，阿芙都存在了一个漂亮的陶瓷小罐，藏在自己房间床下的砖缝里面。爷爷常说，清水镇虽好，却比不上京城繁华；京城虽好，却比不上陵渊美丽。爷爷的家乡，正是连京城也比不上的陵渊。但爷爷年纪很大了，无法走那么远的山路。他们也不够富裕，无法买上一辆马车。阿芙想带爷爷回到陵渊，陪他见见自己的家乡。落叶归根，就像动物无论怎样迁徙，总是回到故土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刻，爷爷也应该，非常想念自己的故乡吧。
舒服的马车，足够的盘缠，对于只会做糕点的阿芙来说，是一笔巨款。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收下秋霜巷掌柜们多给的银钱。那些略显粗糙的点心，并不值那么多，收下的话，她会于心不安。也许脚踏实地一点一点攒钱来的慢些，但阿芙至少心安理得。
这天，阿芙又从镇上卖完糕点回来。到家时，爷爷并未坐在槐树下等她。她将扁担在墙根搁下，一边喊着爷爷，一边拿着买来的酒肉迈步朝屋里走。
刚进屋，她的脚步就顿住了。屋子里，除了爷爷，还有一位身着白色长袍的客人。这人生着一张极为大众的脸，说不上美，也说不上丑。他身材颀长，正端坐在餐桌的一边，手里把玩着阿芙闲暇时用泥土胡乱烧制的一个茶盏。爷爷坐在客人对面，虽是坐着的，身体却极为佝偻，看着有些不太自在。
见阿芙带着夕阳从小院里走来，那客人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一边看向一动不动的爷爷，一边用恭敬的语气说道：“老人家，不介绍介绍？”
爷爷仿佛如梦初醒，赶忙站起身来，拉着阿芙的手，牵到自己身边坐下。他慈爱地看着阿芙，笑着说：“阿芙啊，这位是从镇上来的吴月公子。”说完，他又同样笑着对着对桌的吴月公子说道：“吴公子，这是我的孙女阿芙。”
吴月公子平淡的脸上漾出些许笑意来，把手中把玩的茶杯放下。还未等他开口，爷爷却又握着阿芙的手，有些急切的说：“这么多年来，我和我孙女相依为命，两个人一起生活惯了。而且，这丫头在山野里长大，怕是不能适应这镇上的生活，您看。。。”
眼前这公子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目光扫过爷爷，又停留在阿芙身上。阿芙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只见公子从袖中拿出一张叠的方正的纸，推到阿芙面前，道：“阿芙姑娘，我是镇上秋霜巷尽头那家杂货铺子的掌柜。前段时间，我的一位小伙计家里有急事，便回了家乡。这偌大的一个铺子，除了我这个掌柜，只剩下我的外甥帮我看着门。我这人心眼小，不敢随意用人。这些日子，我常见你来巷子里做生意。那些小童子的钱，你一分也未多收，这让我颇为敬佩。今日求见，便是希望询问你是否有意来店里帮帮忙。银钱嘛一个月二两，每个月能有两天探亲假。逢年过节，我们还有好酒好肉让你带回来。”
“阿芙啊，爷爷觉得，你还是。。。”爷爷见吴月还是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便转头想劝劝阿芙。只见阿芙掰着手指，计算着什么。
一个月二两，那一年就是二十四两。一辆普通马车大概要花三十两银子，盘缠至少得留十两。那么，只要在杂货铺里干好两年，就能凑足所有的盘缠了。而且，每个月还能回来看爷爷一两次，也不算太糟糕。
打定了主意，阿芙看向爷爷，轻声安慰道：“爷爷，阿芙想好了。这杂货铺的生意清闲，既不累又能拿回这么多银子。阿芙知道您想回家乡，这样不出两年，我们就能攒够钱出发了。阿芙一定每个月都回来看您，帮您带最好的酒肉。您就答应我吧。”
爷爷看着阿芙，眼中有千般不舍，神色复杂。良久之后，他重重地一叹气，移开视线，点了点头。
阿芙见爷爷不反对了，转头接过了吴月手中的纸。她细细读过之后，把纸又推回了吴月面前。
“吴公子，”阿芙脸上显出愠怒之色，“阿芙能够帮你去看铺子，但这文书还是得改改。我只是帮工，可不签卖身契。阿芙虽是山野长大，但也识文断字。”
吴月有些夸张地一拍脑袋，略带歉意地说道：“唉，定是我那侄子不小心把文书弄混了。他虽只有七岁，却写的一手好字。我让他帮我写份短工的契约，没料他竟犯了这种错误。”说着，他从袖中又掏出一张空白的纸，“阿芙姑娘，我信得过你，不怕你做出什么有违良心的事。这字据主要是给你一个保障，银钱、假期、期限都由你来措辞怎样？也算是我吴某为了道歉做出的让步。”
正说着，吴月从袖口里又掏出一支小笔，还有一个小瓷瓶。他让阿芙拿来一个小碟，把瓷瓶里黑黢黢的液体倒在小碟上。这液体比普通墨汁浓稠，可能在瓶子里风干了些许。吴公子细心为小笔蘸好墨，递给阿芙。
其实阿芙想说，自己家就有墨和砚台。但吴月的动作过于利索，她也没有推辞。吴公子递过来的第一张契约，文字游戏玩的虽好，但也没有逃过阿芙的眼睛。她略一沉吟，抬笔用简练的语言概括了刚刚谈好的契约内容。清秀的字迹自笔下流出，在茶白的纸张上泛着绛紫色的光泽。待条款拟好，阿芙轻轻将笔搁下，双手托着墨迹未干的纸张，送到吴公子面前。
吴月接过契约，大略一扫，嘴角轻笑。这小丫头看着天真无邪，却也是精明能干。这寥寥数语，将做活的内容、月钱、休憩、责任、契约的有效条件概括得面面俱到，不仅仅保证了她自己的权益，也顺带保障了吴月的收益。吴月微微颔首，表示满意，在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重新将契约交还给阿芙。
爷爷还想说什么劝阻的话，抬眼便见吴公子平淡无奇的眸子正看着自己。他微叹一口起，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当阿芙的名字也落于纸上，笔迹微微泛出淡金色，然后又隐于墨色里。纸面中心泛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微风，向四周发散开来。黑漆漆的夜里，隐匿于山谷和树林间的一些黑影，逐渐散去。
契约签订，吴月将其折了四折，与桌上小碟里剩余的墨水和小笔一起，收回了袖中。
“阿芙姑娘，不如你今晚就随我回铺子吧，工钱从今日起算。”屋外不知何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小院门前。
“不了，”阿芙摇头，“吴公子今日就请先回去吧。我需要处理一些事宜。而且契约上也写了‘明日起’。”
“好吧，既然阿芙姑娘这么说，那我也不为难。我这铺子白日不营业，还请姑娘傍晚过后再来。”
“公子走好。”
吴月转身，白色衣袍染上月光皎白的光泽。他登上马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越驰越远，消失在小径尽头。
阿芙转身，走近仍坐在桌边沉默不语的爷爷身边，安慰地说：“爷爷莫担心，阿芙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可知道，春桃街上一般的伙计一个月多少月钱？”爷爷的脸低着，问出这么一句话。
“不知。”阿芙虽常在清水镇上做生意，但却也是来去匆匆。除了偶尔问价的路人和秋霜巷的小童子，她竟一直没机会和其他人交谈过。所以，对于镇上的事情，对于小院之外的世界，她是有些陌生的。
“不知道你还答应这交易！”爷爷一反常态地失了脾气，“砰”地一拍桌站了起来。原本佝偻的爷爷身子直着直勾勾盯着阿芙，气愤地说道，“一般伙计一个月可只有二钱银子。你又可知那吴公子为什么给你十倍的工钱？那秋霜巷常人都不敢随意进入，是清水镇的禁忌之地。去那地方做生意的人，都不得善终。”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爷爷稍稍敛了敛神色，背不由地佝偻了回去，接着说：“我也是担心你，一时失态了。”
阿芙听到爷爷口中的话有些震惊，秋霜巷竟是一个这样危险的地方。但平时自己去那里卖糕点的时候，从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啊。
“那我明天，去和掌柜谈谈，把契约作废吧。”
听到阿芙这话，爷爷脸色稍好了一些。但他还是不放心，从柜子里取出一串木质的手串戴在了阿芙的手腕上。
“虽说你有心离开，但这吴月公子不像是个等闲之辈。如果他不愿意违约，你也就安心在那里先工作着。这手串是我很早以前从一个得道高僧那得来的，据说可以对抗邪祟，应该可以保你平安。到那之后，千万别将这手串摘下。爷爷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的。”
看着爷爷言辞恳切的样子，阿芙红了眼睛。她恨自己被钱迷了双眼，没有听从爷爷的话推了这份差事。但事已至此，想必自己很难脱身。她擦了擦眼泪，抓着爷爷的手说：“好的爷爷，阿芙一定处处小心，不会把这手串拿下。”
爷爷听了这话，这才安下心来。祖孙两人在烛火中依依惜别。
半夜，窗外的月亮明亮得刺眼，阿芙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心中充满了害怕和不安。她回想起吴月公子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却又泛起一种奇怪的安心之感。这样的感觉，从一进屋时便存在着。也正是这种安心之感，让她选择相信吴公子的话，签下了契约。但这一天又是去镇上卖糕点，又经历了夜晚这一遭，阿芙终于坚持不住，沉沉睡去。
秋霜巷里，灯火通明，却无比萧瑟。夜里的打更人经过此处，连正眼都不敢瞧去，歪着头，急匆匆离开。一辆马车从春桃街上驶来，哒哒踏入秋霜巷里，驶向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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